她半低着頭,一副沉吟思索的模樣,目光在窗外空泛地定格,又慢慢研磨藥材的辛夷忍俊不禁,掩唇竊笑。
不知不覺,青綠與仙舟建築常見的繁華色調在眼底模糊成一片,蓦然,失焦的墨色雙眼忽而凝實。
就在不遠處的某棟建築轉角,華胥看見一片轉瞬即逝,但幾乎成為她夢魇的衣角,濃黑眼瞳輕微顫抖起來,詫異地撲滅呼吸:
棕紅,滾邊金紋,像鬥篷一樣蓋住全身。
——那是龍師的錦披。
……
“聽說了嗎,龍女大人于鱗淵境施展傳承偉力,庇護我們持明輪回無恙!”
“什麼?!這不是代表,我們永遠不用擔心入滅了?!龍女賢明!不愧是龍尊大人的妹妹!”
“不用擔心入滅?!單是羅浮持明嗎?!”從其他仙舟而來的持明瞪大眼,急不可耐地追問。
開啟話頭的女性持明笑得春風得意:“你想什麼呢!當然是我們五舟龍裔皆是如此了!”
聞言,另一名持明青年登時拍桌,情緒激昂:“我就說龍女是我羅浮持明最最合格的少主!”
“是是是,就你有眼光,龍女可是龍尊大人親自培養的!”
女持明半附和半奚落地他幾句,接着又雙手合十,拜向無垠高天:“先得明君又得賢儲!我們羅浮的持明實在是太幸運了!”
讨論嘈嘈切切,無一例外地關注着輪回保障的事,隻是龍師一人的問詢,就傳得沸沸揚揚。
而這一切,都落入丹楓的眼裡。
那雙眼似乎是隐隐于風起泛粼的寒潭,蒙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不動聲色地于清冷的外表融為一體,仿佛天衣無縫。
但潭下藏着多少驚濤駭浪,都隻有他自己知曉。
飲月君自遷徙至今曆經九十一代,代代皆有守望建木,庇護族人,破解困局的重任在身。而其中,他的情況最為特殊且嚴重。
夢中往事使他逐漸淡化自我,仿佛丹楓與其他飲月君并無不同,但在龍師心中這都并不重要。他們不在乎丹楓是否活得安好,更不在乎他所想分割的龍尊與個人。
因為是龍尊,所以是丹楓,而至于是不是丹楓不重要,隻要是龍尊就好。
與其他跌落于曆史的飲月君一樣,他隻需要作為一個擁有光環且會做事的強大傀儡,這是所有龍師對飲月君的期待。
而丹楓明顯離經叛道了。打壓龍師,獨掌大權,說一不二,他所做的事樣樣都超出龍師們的預料。
他不願與任何人命運縫合,從獨立的個體變成融合進陰影的一團灰翳,所以他成為了最為出色的飲月君,而命運與龍祖都垂憐了他。
……其實像他這樣的性子,往日是從來聽不得他人對自己用這個詞的,但今日,他自己打破了先例。
因為這确實是一場令他慶幸而愧憂的垂憐。
能夠感同身受到重任壓身不得喘.息的痛苦,正因此,丹楓才會格外關照這個從天而降的妹妹。
是自保或是制衡,他都希望華胥能在龍師面前如自己一般有選擇與拒絕的餘地。但他沒想到,這分明還在成長的少女反過來助他脫身煎熬。
分明她可以不用做這些,分明她自己也知曉龍師看似恭敬下的瘋狂,但華胥依然号令引動了龍祖的力量。
丹楓親眼目睹龍祖魂魄回應,目睹輪回之水響應命令。震驚,觸動,如釋重負,種種情緒交織糾纏,最後盡數緘默歸于無聲,阖于眼下。
輪回保障一事能夠讓現存持明無懼死亡,隻要鱗淵境還在,即便瀕死也隻需等待輪回新生,因此龍師上谏與施壓的理由就此消散。
同樣的,丹楓雖然會輕松下來,但觊觎華胥的眼睛就會變得更多,那群瘋子絕對不會放過任何利用她的機會。
單憑她手中的龍鱗,單憑她号令古海庇護轉生的傳承,華胥會變得比自己更容易被暗箭中傷。
龍尊不再那麼特殊,衆矢之的變成了龍女。
……何必呢,因不朽才得以長生的脆弱生靈?無法轉世重來的生命,不是更該明哲保身嗎?
心中的疑問無止境地徘徊,華服青年一如往常般走入了庭院。院内的紅楓在深秋裡更加豔麗,絢爛勝過天邊霞光。
書房的窗仍開着半扇,涼風習習,吹動桌案來自朱明的一沓信件。
站在桌前彎身,他瞥見一封又一封其餘龍尊親筆的書信,将信箋向後撥開,丹楓才看見自己等待多時的圖紙。
那是一把模樣精美,且藏有機關的長命鎖設計圖,單是打眼一望,就能知被其巧妙别緻的華美吸引視線。
圖紙附帶的短條上充斥着潦草與随意,看來是炎庭君在打鐵時抽空寫的,口吻熟稔,那在爐火飛濺中忙裡偷閑的姿态躍然腦海:
“這是懷炎徒弟給你設計的機關,構思比我精巧,就采用了。一個月後他到羅浮,你記得幫忙照看下,替懷炎謝謝你。”
至此再無落筆。
丹楓仔細端詳那圖紙一番,随後将圖稿放下,另抽出水紋淺淡的滄溟紙鋪在桌前,提筆落墨回信。
“兄長!”
難掩驚忙的呼喚隔着一重院落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青年筆尖一頓,不得解答的猶疑再次蘇生,他循聲擡起頭。
華胥是頭一次這麼不顧禮數地跑過來,幾乎是撞開了書房的門,稍有昏色的光明湧入室内,發出令人蹙眉的巨響。
但年輕的龍尊并不生氣,他從不介意少女偶爾忽視尊敬的行為。
隻要不是擺爛不學習,他對華胥的包容度向來高得不可思議,縱然這舉動放龍師身上能讓他訓得對方三天擡不起頭。
即将落紙的筆鋒頓住,丹楓手腕微擡,沒有繼續寫下去,而是問她:“發生了何事?”
束在發尾的絲帶被甩在身前,少女反手将門合起,堵住了透露光線的縫隙,像想借此将聲音盡數隔絕,透不出去也傳不進來。
凝重的氣氛霎時帶着倉惶彌漫,持明敏銳的五感讓丹楓察覺出她身上萦繞的肅愕,青年眉尖蹙起,神色忽而添上幾分嚴肅:
“怎麼了?”
十指在門框上緊扣又松懈,像是還在回憶着什麼在腦中循環的場景,半晌,華胥穩定了氣息,尾音漸輕地落出一室沉凝:
“我在岐黃署辛夷丹士藥房的窗外,看見龍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