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讨厭你們這種弱不禁風,隻會塗脂抹粉的娘炮,插個線都插不了,真丢我們男人臉!”
他一手攬着自個兒的大保溫杯,敲着二郎腿,斜倚着靠背沒個坐樣。
臉上擺出輕蔑,此刻不論是有人服軟或是頂嘴,無疑都是助長何木林的氣焰。
其實當初代瀾和吳楠濤詢問敬老院一衆老人是否願意參演《多維》時,十一位老人裡有三位老人投的不贊成票。
其中最堅決反對的一票就來自何木林。
何木林在會議上的反對理由是,節目組的入駐會打擾他的正常生活,讨厭有無關的人搶占他的空間,擔心吵吵鬧鬧不得安甯。
影響當然免不了,畢竟《多維》也是大制作,攝制組在院裡安排的多個攝像頭以及攝影師總會讓人不得不在意。
但節目組許諾,錄制将以還原社工與老人們的普通生活為主,不額外增加劇本環節,隻追求百分百真實。
除了需要幾位攝像師參與跟拍,其餘基本采用固定攝像頭錄制節目,盡最大努力減少外力影響。
也就是說,何木林所擔心的事情發生可能性非常小,隻當又多了幾個為他們服務的社工,以及接受出鏡即可。
倘若不接受出鏡,節目組在播出時也可以打漂亮的馬賽克。
還提供了劃分拍攝區域和非拍攝區域的多個方案,保證不願參與節目老人的正常生活。
吳楠濤如此解釋後,先前還跟何木林同樣持反對票的盤少雄和何明明轉了風向,并加入力勸何木林同意的行列。
隻是何木林當下并未松口,而是在改天代瀾準備再去争取同意票時突然答應,還笑着說想通了,這是給院裡謀福利,自己一定要出鏡。
事後提交協議書到公司時,吳楠濤還以為是她施展了什麼神通能讓何木林的态度一夜之間轉了一百八十度。
那時她也不知緣由,如今才懂,原來這個老伯伯還要玩“忍辱負重”這套,可笑代瀾如今才明白已經晚了。
現場氣氛自何木林那句“娘炮”“小白臉”出口就凝成寒霜,餘漁不知何時捏住代瀾外套下擺,扯了扯又湊到她耳邊,氣聲說話。
“小瀾,完了……這是怎麼回事,之前節目組不是已經調查過都同意了才出演的嗎?怎麼辦啊,這才第一天。”
代瀾見對面的攝影師面色凝重,耳麥裡似乎說了些什麼,在吳楠濤扭頭時與他對上眼神,瞬間打了個手勢,應該是暫停錄制。
一時也沒法将所有事情與餘漁詳細說明,她氣聲回應“稍等”,畢竟在場隻有吳楠濤和她是正式社工,怎麼樣也得扛起這份責任,注意周圍眼色準備幫忙控場。
而結合前面提到的“炒作”,顯然對面剛直起身的搭檔也明了何木林的那點小心思——
既然你們想炒作,那我就來加點料,你不讓我舒服,那我也不讓你舒服呗。
“你平時怎麼和我們嚣張都無所謂,但是你也好歹知道點分寸吧?怎麼能這樣說人……”吳楠濤忿忿,順手拍拍灰塵。
他是想解決問題,隻是“嘴賤”得總不逢時,一個不留神就容易再度挑起争端。
代瀾了解兩人脾性,沒法坐視不管,立刻先走到兩人之間隔開距離,一手拍拍何木林搭在扶手上的手臂,順便勸告老人。
“何木林,要不先出去說吧,别在這裡打擾大家。”
“你看看其他人都想唱歌呢,是吧?”她盡力先穩住兩方情緒,要緊的是将現場工作繼續下去,朝後頭的幾位老人緻意。
和她素有默契的奶奶們立馬接上:“就是就是,你要有意見出去嘛,我們可等着Disco的……”
“對喽,你之前不是同意了嗎,又來變卦,搞什麼大烏龍咯。”
後頭幾位噓聲連連,何木林面子也有些挂不住,皺紋斑駁的臉頰逐漸顯現愠色。
“我才不要走!你們就是吵,就是讨厭,娘們兒唧唧的靠過來我都嫌髒了我的地!”
眼見後頭有奶奶聽見句“娘們”被惹急,嚷着“嘿,你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們女的啊”,彎着老腰就要過來對罵,代瀾連忙拉架,手忙腳亂讓老人們坐回原位。
何木林一看火已燃起,先前扳下去一局又被成功扳回來,得意地癱在沙發上磕起了瓜子。
而吳楠濤在被代瀾攔住以前被匆匆趕來的導演叫走,正在走廊開緊急會議,還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代瀾火急火燎地更急,之前何木林的協議是她看着簽字的,如今老人突然弄個回馬槍,一瞬間自責得心慌。
怎麼辦……現場還有許多工作人員圍觀,原本也隻是勉強放松适應的心态拉響警報,代瀾的後腦勺有發麻的迹象,她隻能閉眼調整呼吸。
錄制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還是在自己手上出的岔子,難逃其咎……
三個女生很快上前幫忙安撫在後頭坐着的老人。
代瀾再睜眼時強迫冷靜,哪怕雙手止不住顫抖,隻能用縮進袖口揪緊的方式抑制,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在腦子裡整理出方案。
“何木林,我認真的,你确定自己不同意參與錄制嗎?”她蹲在沙發前,竭盡理智征求老人的意見。
“對,我不同意!”何木林梗着脖子咄咄逼人,代瀾能感受到他是想讓事情無法收場,可對方時不時謹慎觀察周圍人的眼色,讓她有了另一個猜測。
“我就是不想你們繼續錄下去,我讨厭你們!”
蠻橫的聲音與代瀾的鎮靜相當割裂。
“那好,我之前提過的,敬老院和節目組還有另一個方案,是劃分非拍攝區域呢?這是錄播,回頭可以給你打馬賽克的。”
老人的堅持在臉上有一瞬間凝固,瞳孔顫動有猶豫之意,但幾秒斟酌後再次化解成否決。
“……不行,你們根本是不在乎我們少數人的想法,嘴上說着民主征求意見,其實壓根不在意我們,我要向政/府投訴!”
他越扯越偏,代瀾大腦飛速轉動,留心何木林神色變化,在語句中試圖摸索出他的真實目的。
這個老人渾身别扭,擺明了是想大家都不好過,而在這種表象動作下真實需求是什麼呢?
炒作?吸引注意力?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恐怕是他希望在這種大決策下,自己的意見能夠被重視,被所有人看見并受其影響,展現自己的地位。
何木林生來脾氣就不服輸,在敬老院裡,他就鉚足了勁要成為老人們的“小領導”,手裡不握着些權利不罷休。
而節目組入駐前将所有人一律平等各問意見簽訂協議的行為顯然越過了身為“小領導”的他。
由此,何木林憤懑了。
他所說的“不在意他們的想法”,也不過是為了掩藏自己的真實意圖,在衆人之中渾水摸魚。
所以,知曉了真實目的的自己該怎麼應對呢?又能怎麼應對呢?
身後傳來節目組在走廊開會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時僵持,代瀾蹲得有些腳酸,換了個姿勢。
突然,有人從側後方輕喚她名字,回頭,正好見助理隔着窗玻璃向她隐蔽示意。
三分鐘,再拖三分鐘,穩住老人情緒。
手中捏緊過長衣袖,她再回頭望向何木林。
正好捧着那個大熱水壺喝水,細看才知他雙手的隐約顫抖,将緊張忐忑表露無遺,甚至連正常要用蓋子倒水再喝都越過。
擔憂比何木林展現的嚣張更勝一籌,代瀾再思索把握更多。
而就在她要盡最後努力勸服之時,一個身影落在她的餘光裡。
何子遊的優哉遊哉在冰點氛圍裡尤為突兀。
他落座和何木林對稱拜訪的另一套單人沙發,學着他的模樣,白色運動褲襯腿修長翹起二郎腿,白色運動鞋尖一挑一挑地居然同樣複刻出對方的姿态。
但與之不同的是似乎比狂妄的度更淺,又不失張揚作态,饒有興緻地望向對面的戰場主角。
何木林這下來勁了,先前不論是誰都以禮相待倒讓他隻能一拳打在軟包子上,如今一身怨氣終于有人願吸引火力,他可巴不得能對罵幾句。
不過正要開口,卻見對方并沒有要動嘴的勢頭,代瀾在一邊看着何木林,他那張嘴動了又動,終究沒說出一句話,顯然是把幾欲發射的炮彈硬生生按下撤回鍵。
興許是覺得敵不動,我也不動,兩人就這麼在空氣中沉默地對弈。
代瀾蹲得腳酸,可又不敢輕舉妄動,偷偷瞥一眼方才助理的方向,隻看見工作人員也全都注意到這方狀況,個個抱着手嚴陣以待。
而在場其他人更是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大戰一觸即發。
他究竟要做什麼?
她完全摸不準何子遊挑釁的意圖,因為隻要稍有不慎,何木林這種狀态指不定要掀起腥風血雨,隻能靜觀其變。
老獅子浮躁,當下環境相較他而言更難以把控,終究還是耐不住性子,一張臉崩得死死的,厲聲開口:“你學我做什麼?有病啊?”
長指漫不經心地點額尤為招惹視線,何子遊笑裡從容,嘴上卻調侃得緊:“這不是學一下什麼叫硬漢嗎?”
惹毛了獅子怒目圓瞪,他擡手立馬止住又順毛:“阿伯,開玩笑呢,讓你不舒服了是我不對,别生氣,别生氣。”
可前腳才含笑道“不對”,何子遊後腳就正顔,二郎腿收斂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