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蠱可是真的?”
剛進入慶南地界,夜空中星月低垂,目之所及唯有身後的慶山關一處燈火通明。夜風微冷,二人的粗布外裳下藏着沈羨亭的血迹。
“假的。”她淡淡地說。
哥舒岚像是放下心來,緩緩坐回車裡,歎道:
“那就好……我還怕你真那般傻。可不要再吓我了。”
“嗯。”
毛驢有偷懶的嫌疑,四隻蹄子踏出的步伐越來越小。辛晚樓塞半根一根蘿蔔在它口中,一甩皮鞭,驢車便又朝南邊跑起來。
苗疆生死蠱,那是哥舒岚失蹤前留給她的防身之物。中蠱之人同生共死,他為她留的是個玉石俱焚的狠毒法子。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蠱蟲最後竟種在了自己身上——那蠱蟲就藏在當日的梨湯之中。辛晚樓朝他撒了謊。
如果沈羨亭真殺了他,至少黃泉路上有她作伴,陰曹地府也不至于太冷。
驢車吱呀向前,身後唯有哥舒岚一下一下低啞的咳聲,仿佛漏盡鐘鳴。他們還在人間,意料中的死亡并未到來,沈羨亭放過了他們。
生死蠱倒是救人性命了。
辛晚樓不敢再想。她臨走前砸了豆蔻的窗戶,隻想将她驚醒,能讓她從哥舒岚那大開的房門處發覺一絲異樣。沈羨亭還在那間屋子裡,身上淌着血,惟願豆蔻能幫他找個大夫。
唉,别再想了。
辛晚樓恍惚半晌,隻覺身邊一切都那樣朦胧而失真。她急需一點真實,便沉聲問道:
“師父……你當初究竟為什麼來慶州?”
哥舒岚枕在行李上,仰面瞧着天上三三兩兩的星星。
“被人陰了。”
他說得輕松,就跟說自己七八年前被石頭絆了一跤似的。
寒鴉驚叫,辛晚樓心頭一驚。缰繩拉緊,毛驢不滿地擺頭,四條腿哒哒地大步跑起來。
*
行至半山腰,哥舒岚将肩頭一筐的草藥放下,直接在樹下席地而坐。他壓着胸口,覺得胸口悶痛,喘不過氣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的傷。
他緩了許久,那悶痛感并未緩解,反倒越來越重。可惜日色西沉,銜霜娘子的病人還等着用那藥草,哥舒岚撐一口氣,打起精神又站起來。
他從山路一路向下,走不多時到了四喜堂。三姑娘正靠在門邊百無聊賴地等,見他過來,便焦急地朝他揮手,催促道:
“阿兇,快些快些!你上哪兒去了——”
哥舒岚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變得越來越大,跳動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肺部翕張的空間變得愈發小,那顆心就快要從喉嚨中跳出去了……
他仍是小跑幾步。
“你再不來,那對雙胞胎的娘親就要把我二姐姐撕了……”譚妙真嘴上不饒人,急促地将他肩頭竹筐取下,飛快地朝屋裡跑去。
哥舒岚喘息着,艱難地看着她的背影越來越遠……
“咚——”
……
再醒來,天色已經黑透了。
哥舒岚艱難地偏過頭,剛一動彈便被又小又涼的一雙手輕輕托住。譚銜霜聲音輕柔,與照看她的那些年幼的患者時并無兩樣:
“做什麼?别動。”
她的手就擱在哥舒岚燒毀了的半邊臉上,他紫紅可怖的傷疤被她摸在手裡,卻也和撫摸那些孩子光潔的臉頰一樣。
哥舒岚燒毀的臉上有一雙憂郁的眼睛,譚銜霜走到哪裡,他的眼睛就跟到哪裡。她倒一杯水回來,看他這樣又輕輕笑起來:
“你這樣看着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譚銜霜雖這樣說,可從她臉上卻看不出一點羞赧之色,反倒讓聽這話的男人臉紅了——若他的臉沒被燒壞,那必定是紅透了。
她将水喂給他,哥舒岚傷重的時候早被她喂過千百回了,可他依舊不能不理所應當而又心無旁骛地接受這一切。
興許是他心裡有鬼,這杯水喝得他膽戰心驚。一晃神,他嗆一口。
“怎麼了?”譚銜霜問,可哥舒岚就在她面前、在她手中,因為一口水咳出血來。
哥舒岚看着她手心裡的黑血,連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驚愕地喘息,無助地擡頭望着她。可譚銜霜神色平靜,掏出手帕擦掉自己手心的血,又輕輕地擦拭他的嘴角。
“你中毒了,自己之前知道嗎?”
哥舒岚詫異地搖頭。
“我想也是……”譚銜霜将手帕丢在火盆裡,不久便都燒成灰燼,“你中的毒名叫斥息,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又搖搖頭。
譚銜霜湊近他,極認真而又輕柔說道:“是你身上那瓶翦水花唯一的解藥。”
*
五色的蠶絲線卷在線軸上,亂而有序地丢再地上。那位相府裡的高娘子如同一隻化作人形的六眼蜘蛛,指尖的蠶絲猶如蛛絲,盤根錯節,将落入其中的人盡數絞殺。
哥舒岚抱着刀站在一旁,等那高娘子将手中繡品完成——她向來是不将手中活計做完便不說話的。
哥舒岚手中的刀沒有名字,隻是随手拿來地一把劈柴的舊刀罷了。他的那把不知春給了他那當做女兒養的小徒弟,他自己那一身功力不是因拿了什麼刀便會不同的。
高吟吟繡完那白玉郎君腰間的紅色珠絡,才終于擡起頭,對身旁丫鬟道:
“雲舒,看茶。”
哥舒岚瞧着那小丫鬟手中濃茶,神色不悅。高吟吟寒眉冷眼,瞪視着他并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