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羨亭覺得有人在叫他。
他睜開眼,困得頭疼。
屋外陽光透過窗框投進來,日色仍然不亮,但卻比辛晚樓走前強些。
他眯着眼睛辨認,發現眼前婦人有點眼熟。是誰?他想不起來了。
婦人輕輕地拍他肩膀,見他醒來,又輕柔地對他說:
“公子,那位姑娘讓我叫您吃藥。”
那婦人拿過一個紫色的小瓷瓶,樣子很熟悉。直到此時他才他終于想起來,辛晚樓說她要出去一會兒,會讓客棧的李娘子給他拿藥吃。
“多謝——咳咳……”
嗓子疼。
他接過那瓶藥,仰頭,一飲而盡。
*
夜色已沉。
辛晚樓穿一件黑色的夜行衣,就那樣隐于夜色之中。她看看頭頂的月亮,估摸着已到亥時。
今日是二月廿二,再過一個時辰就到廿三。
她騎馬趕回去需兩個時辰,若要在正午前趕到,便需在天亮前解決雲水間諸事了。
速戰速決。
安長思背手站在樹下,不緊不慢地來回踱步。辛晚樓蹲在樹上,如同一隻黑色的烏鴉。她勾着樹杈朝他說道:
“安長思,我與你說好了,隻幫你殺了那作惡多端的雲千重。提他頭顱殺雞儆猴。”
“那是自然,”安長思颔首而笑,“我給白雲司的酬勞也隻夠她殺這一個人了。”
“我殺了他,從此與複火派再無瓜葛——報酬是你告訴我我師父的下落。安長思,你若反悔——”
“我若反悔,便親自把腦袋送給你,”安長思故意朗聲,令周遭衆人聽的一清二楚,“宮主,速速動身吧。”
夜風刮過,辛晚樓耳畔枝葉發出窸窣碎響,仿若耳語。
她死死盯住安長思冷笑的臉,反手抓住不知春的刀柄。金屬之聲劃破寂寂夜空,不知春緩緩出鞘——
“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辛晚樓極輕地說,“下次再見,就做仇人吧……”
聲音散在風裡。
安長思垂下眼。
辛晚樓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她轉身望向身下山崖,随即松開手。她從崖上一躍而下,縱身躍入雲水澗湍急的白浪之中。
*
激浪中的感覺并不好受。後背與膝蓋不知撞到多少次石壁,辛晚樓終于才從水下探出頭來。
不知春卡入河岸岩石之内,摩擦之巨震得她手臂生疼。若不是在水中,不知春怕已經與岩壁擦出火星了。
辛晚樓抱着劍柄,将頭探出水面,接連吐出好幾口河水。她的胸口憋得發疼,可她來不及緩緩了,隻能扒着不知春将下半身從水中擡起來。她翻身騎在一塊突出的石塊上,重重地将刀拔了出來。
她擡頭看去,頭頂建築通體水藍,不知是什麼昂貴晶石所建,正坐落在雲水澗湍急的水流之内。
此處乃雲水間“千重雲水”中的東翼臨水閣,号“水千重”。是門主雲千重的臨水居所。
西翼依山樓也稱“雲千重”,乃是雲水間弟子日常集會比武之地。安長思将率複火派弟子從雲千重樓突襲而入。辛晚樓則隻身潛入水千重閣,将雲千重一刀斃命。
計劃如此。
雲水間不愧是把持南部水道的巨富之宗,一個水千重,足有八層,皆用水藍晶石做了外牆,在夜間也泛淡淡華彩。
雲水間之富,富可敵國,即便皇家也難如此闊綽。雲千重早在東南做了土皇帝,雲水間的一磚一瓦無不是民脂民膏造就。
安長思給她的夜行衣不知是何物所制,剛剛出水,隻稍微擰幾下便幹透了。辛晚樓自水千重外山而上。自窗外看去,水千重内燈火通明,而又有絲竹歌舞靡靡之音。想必是雲千重貪戀溫柔鄉,正在此沉醉享樂。
閣内樂聲層層遞進、柔美婉約、不絕于耳。辛晚樓踏着鼓點靠近水千重,悄無聲息地從門縫裡向内望去。
視野受門框約束,她隻能看見閣内一榻、一人赤足披發歪在榻上,在舞女腰上靈動搖擺的輕紗間拊掌大笑。
看不見容貌。
那人許是雲千重。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從内推開,辛晚樓閃身躲避。閣内忽然闖出一個冒冒失失的年輕姑娘,身上還穿着舞女的藍色紗衣,臉上蒙着金珠臉鍊。那姑娘捂着手臂,踉跄着跑出來,臉上似有淚痕。
那姑娘重重扣上門,一路跑至院中樹叢後躲避,此時才敢放聲大哭起來。
辛晚樓見狀一刀飛出,登時将那姑娘壓在刀下。
她道:
“雲千重可是榻上那人?”
姑娘毫無防備,哭喊聲還在口中,脖子上便已經架着一把森白長刀了。她嗫嚅道,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是、是……”
辛晚樓打量那姑娘身上輕薄的衣物,那已是尋常爹娘不忍讓女兒穿的樣子。而那姑娘左臂自她偷襲上前時就一直在抖,辛晚樓這時才見,她手臂上已是赫然一道吓人的燙傷。
“這傷是哪兒來的?”辛晚樓冷聲問。
姑娘看着下巴處的刀刃愈發恐慌,眼淚不停,言語卻一時有些結巴。支吾道:
“燙的……”姑娘哭起來,”爹爹燙的……”
爹爹?
辛晚樓想起一樁舊聞。
幾年前南部水患,朝廷請求雲水間開閘洩洪,以南部水道承接上遊洪水。而雲千重趁機開價,換取雲中城城主之位,自此做了南邊的土皇帝。而水患之後,雲千重收留三百個流離失所的受災孤女。那些女孩就被收養在雲水間内,口上叫他“爹爹”,做了他名義上的養女。
有人對雲千重一時的善心交口稱贊,認為那些女孩跟着他好過餓死;有人卻道這是狼子野心,那三百個姑娘早成了他豢養的奴婢。
如此看來……
“他為何燙你?”
那姑娘支吾道:“我……跳錯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