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紀煌音自黑暗中幽幽轉醒,鼻尖嗅到一股礦石的氣味,接着她感覺自己身上的繩索被解開,而後眼上的黑布也被掀開。
紀煌音下意識地眯起眼睛,然而她并沒有見到強烈的日光,迎接她的隻有一片昏暗,昏暗中遙遙有幾點火光晃動。
紀煌音眨了眨眼,适應了眼前的光線,才發現自己身處一方礦洞之中。
這礦洞寬闊深邃,四周的洞壁上滿是開鑿的痕迹,每隔幾米布有點火棧台。木制的棧台老舊,被火油浸得黑膩膩的,在火把光線下泛着冷冷的油光。棧台火把下是身穿黑衣黑巾的蒙面人,正一動不動地低頭而立。
“紀閣主遠道而來,可還安好啊?”
一個男人的聲音自空蕩蕩的洞穴深處傳來。
紀煌音循聲望去,才發現在礦洞深處有一個幽暗的高台,高台石座上正坐着一個中年男子。他獨坐台上,四周并無火把照亮,也無人立侍聽令,若不是他那雙淺色的雙瞳在昏暗裡映出幽幽的火光,紀煌音還真發現不了他。
紀煌音聽了這話,慢條斯理地拍了拍自己衣上的塵土,而後搖頭道:“不太安好,被這般捆着颠簸了一路,是個人都不能安好。”
那男人微微一笑:“我教之人在這偏遠地方待慣了,不如中原人士那麼細緻周到,若有得罪的地方,還請紀閣主見諒。”
他雖是說見諒,語氣卻散漫高傲。
紀煌音對他大方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本座也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就原諒他們的無禮之舉吧。”
她理好了衣裳,攏袖而立:“話說回來,閣下便是清源教的教主吧?”
座上的男子支頤反問:“紀閣主覺得呢?”
紀煌音道:“您都坐得那麼高了,不是教主還能是小喽啰嗎?”
紀煌音說完,盯着他那雙淺色的雙瞳,唇邊綻開一個淺笑:“教主這雙眼睛還真是特别,哪怕在涼州城這種地方也不多見,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哦?”男人眯了眯眼,語氣裡有些明知故問的戲谑,“想起來誰?”
“當然是想起來你那便宜兒子啦!”紀煌音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唉!想當年教主在江家住了三個月,不說感謝江家家主,反而撩撥得江家大小姐未婚先孕。事後你是穿上衣服就走了,跑到這涼快地方躲清閑,人家母子的死活你倒一點不管,讓江小姐不知多難辦!孩子也隻能管别人叫爹!你說說你,還是一教之主,這是個為人夫、為人父的道理嗎?”
紀煌音一番‘義正言辭’的指責,似乎讓男人回憶起了點什麼,他不由地低聲道:“哼,那個女人……”
然而不過轉瞬他就又恢複了一派戲谑的神色,笑着看向紀煌音:“聽了紀閣主這樣說,我也覺得是時候回歸中原、父子團聚了。紀閣主既然如此熱心為我們父子着想,不若乖乖交出玄音閣,也好讓我到了那邊有個落腳之處。”
紀煌音雙眼瞪圓,不可思議地盯着他,扼腕歎息道:“常言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教主你怎麼聽了本座這一席話,反而像是少讀了十年書?本座是讓你記得盡人夫人父之責,不是讓你去侵占他人門派啊!”
紀煌音說着,伸出手對着這礦洞上下指點了一番:“再說教主這地方不見天日、冬暖夏涼,也算得上福地洞天啊。我那玄音閣修在山上,整日間風吹日曬的,教主去了隻怕水土不服,還是不要如此打算了吧。”
那男子看她七嘴八舌東拉西扯,口裡念叨個沒完,當即一拍石座:“紀煌音!你少在這胡言亂語地拖時間了!我知道你是想等着東方問淵那群人來救你,你不用等了,他們此刻隻怕早被蠱蟲入腦,乖乖聽我教使喚了!”
紀煌音沒完沒了的念叨被他打斷,她靜了片刻,緩緩擡起眼來,方才嬉皮笑臉無所謂的模樣已然不見,變成了一幅漠然神色。
座上男子對上她平靜到冷漠的目光,不由一滞。
紀煌音默不作聲地盯着座上男子的雙眼,半晌扯開一個冰涼的笑:“本座想起你這雙眼睛來自哪裡了,你是賀連族的人。”
刹那靜極,幽深的礦洞裡,隻有火把上油脂燃燒的聲音在噼啪作響。
紀煌音垂了衣袖,在洞中緩緩踱步而行:“當年賀連一族聯合其他多個部落在西疆自成一方小國,名為皮莎。皮莎騷擾大梁邊境多年,後來發展壯大到幾乎要将涼州城都打下來,即便朝廷派了縱橫沙場的安國公一脈前來整壓,往往也不過解一時之困。”
紀煌音說着笑了笑:“那也沒法子,誰叫西疆地域遼闊,皮莎分支衆多又擅于躲藏呢?安國公一脈雖自來善戰,卻也總是打了這邊顧不上那邊。似這般打打停停,直到熙帝登基之後議和,才得了幾年安甯。”
男子靜靜聽着,不置一詞。
紀煌音并不介意他的無動于衷,繼續道:“說來也怪,不打仗了,曾經尊貴無比的賀連王族卻莫名其妙的在皮莎國沒落了。那時賀連王族已無多少後嗣,不僅不能再榮登王位,還被國中其他外族追殺,就連普通的賀連族人都被驅趕出國,四處遊蕩無家可歸。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皮莎内亂四起,國力衰微。熙帝趁此機會,派兵将皮莎趕退到了西疆深處,此後多年,皮莎再不敢來犯大梁邊境。”
紀煌音的聲音回蕩在礦洞内,像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賀連族的人都有一雙淺色雙瞳,亮如琥珀。”紀煌音忽然停了踱步,直視着洞穴深處的男子,“若是本座沒有猜錯,你就是賀連王族的王子——賀連烏琺!”
“哈哈哈哈哈。”那男子聽罷大笑,拍掌不息,“紀閣主果然聰明,竟然能猜到我是賀連烏琺!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真是懷念啊。看你這樣聰明,我倒開始有點舍不得讓蠱蟲鑽進你那顆漂亮的小腦袋裡了。”
“教主真有眼光,知道本座這顆腦袋是好腦袋,聰明又漂亮。”紀煌音笑呵呵地道,“方才被請來時,本座還有些心慌,隻怕要被下蠱,現下看來是多餘擔心了。本座就說嘛,能統領得了偌大一個清源教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也絕對不會使什麼破蟲子控制人這樣的下三濫招數。既然教主如此說了,貴教又能省下一條蟲子了,教主真是勤儉持家啊!”
賀連烏琺悠悠地搖頭:“這一點,紀閣主可就說錯了。你那顆腦袋是聰明漂亮,但是太過聰明漂亮,就不好控制了,還是放一隻蠱蟲更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