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煌音出了東方府便飛身往玄音閣而去,她一路疾行抄了近路上山,不多時就到了後湖小築邊的山林中。
今夜烏雲蔽月,林中一片漆黑,所幸紀煌音目力極佳,在黑夜裡行走也沒有半分不便。隻是她越走越煩躁,山林寂寂也沒有讓她冷靜下來。
如果換了平時,紀煌音就算知道江海峰是通過東方問淵化解了江家會的危機,知道東方問淵與石山關系匪淺,她也不會這樣生氣。
祖師大人向來心胸寬廣,又深谙江湖之道,如何會将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再說生意場上的事,比的就是手腕如何。她可以利用劉骐外室的賭債,暗中逼迫江家出手江家會,江家也可以利用自己的人際關系另謀出路。東方問淵即便知道江家會一事背後的推手是玄音閣,也沒什麼道理要不幫江海峰,他願意賣江海峰這個人情,那是江海峰自己有手段。江家會不能歸為玄音閣所有,說到底也算不上是東方問淵從中作梗。
這些紀煌音都明白,可即便明白,她還是忍不住生氣。
江家會之事隻是一個引子,真正讓她心頭起火的,是那座皇宮。
紀煌音悶不吭聲地走着,遠遠看到小築的燈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一百七十多年前的東西了,難道還放不下?
這麼一想,她反倒更加煩躁,揮手拍在身旁的樹幹上,烙下一個深深的五掌印。樹身震蕩,倒把上頭沉睡的鴉雀震醒了,撲閃着翅膀‘哇哇’叫着飛入黑夜中。
在一片鴉雀振翅聲裡,紀煌音恨聲道:“東方問淵,你要去皇宮找死就自己去,本座才不會陪你!”
奔喪公子不顧自己的心疾,豁出性命也要去宮裡給皇帝老兒賀壽,他倒真不怕喜事變喪事!
打了樹幹一掌,又喘了幾口氣,祖師大人終于覺得心頭憋着的火氣散了一些,于是抖了抖衣裙緩步走回小築。
隻是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翻來覆去才入睡,夢裡又都是些破碎的景象,一會兒是大梁皇宮朱紅的宮牆,一會兒是東方問淵心疾發作時蒼白的眉眼,直到天快破曉,紀煌音才沉沉睡了幾刻,之後便再也睡不着了,她便幹脆起床穿衣,沉下心思練功。
天心正法至純至柔,更有凝神聚氣之效,練了一通之後,紀煌音才覺神氣稍微清爽了些,隻是臉上仍舊有些陰郁的神色。
天氣陰晴不定,三月底的天空一時又凝起片片濃厚的陰雲,然而一上午都陰着,也不見下雨,就和玄音閣閣主的臉色一般,讓人看了無端發寒。
這幾天斟星樓的事剛辦完,玄音閣暫且平靜,日常也沒有什麼要事需要彙報給閣主處理,紀煌音便一個人在小築書房中看些呈報賬冊。然而她雖是一個人靜坐辦事,也不說話,但小築中服侍的侍女們還是不自覺地放輕了手腳小心翼翼地做事。
閣主好久沒有擺出這樣可怕的表情了。
侍女們害怕之餘又有些擔憂,正想着要不要去請司音大人過來看看閣主,就有前頭得音堂的人領了個深衣少年過來。
這少年身姿挺拔,眉目俊秀,雖然年紀不大卻看起來武功甚佳,隻是他一任皺着眉頭,臉上帶着苦惱的神色,倒把那份少年人明朗的英氣壓下去了幾分。
得音堂的人帶着他到了紀煌音的書房,在外躬身禀報:“閣主,東方府執言請見。”
書房内靜悄悄的,半晌才聽到紀煌音在裡面冷聲道:“讓他進來吧。”
“是。”
得音堂的人應了一聲,為執言開門,引他進去後便關門離開了。
冷靜了一晚之後,紀煌音想起昨夜的事,覺得自己當時的言辭有些太過激烈了。東方問淵自然不會知道她是因為前世的緣故才厭惡皇宮,讓她進宮幫忙治療心疾也不算無理,若是計較起來,她這樣拒絕配合治療,可以算得上毀約了。因此她聽到外頭人通報執言請見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東方問淵會以此來跟她算賬。
東方問淵别是派執言來談違約的償金吧?
紀煌音看着執言進來問候行禮,心下默默算起現在手裡還有多少銀子,如果真的要賠能不能賠得起。
誰知執言開口卻不是為了違約一事,而是找她要些藥丸:“上次紀閣主送給公子那瓶溫補心脈的丸藥十分有用,公子命我前來再向紀閣主讨要一些,以備朔月之用。”
紀煌音聽了他的請求,忍不住冷笑反問:“你家公子難道以為這藥是什麼保命仙丹?吃一粒下去就能萬事無憂地熬過朔月?”
東方問淵還真是會想,要是僅靠丸藥就能緩解心疾,那她也不必每月都親自跑一趟東方府了。
話雖如此,紀煌音還是命人取了一瓶藥交給執言。
執言方才聽了她的話不發一語,直到接了藥謝過她,才開口道:“紀閣主的藥比尋常丸藥管用,雖然不能解除公子的寒氣,但總歸可以緩解一二。”
執言說完,猶豫了一瞬便準備告辭離去。
紀煌音看他欲言又止,便叫住他:“你想說什麼?”
執言捧着藥瓶,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後又低下頭:“不能說,公子囑咐過,不許我向你提千秋節的事。”
紀煌音聽了這話差點被氣笑,心道:你家公子倒是心細,隻是你這幅樣子,不必再開口要說的話也已經說盡了。
沉默片刻,紀煌音起身走出書案:“你家公子現在如何了?”
執言老實答道:“正在調度人手準備入宮的一幹事宜。”
紀煌音微微皺了皺眉:“他還是一定要去?”
執言點頭:“公子說他非去不可,不然……”
意識到自己失言,執言趕緊住了口,飛快看了一眼紀煌音後道:“紀閣主,府中還有許多事情要辦,請恕執言不能在此多留。”
紀煌音默了一瞬,道:“你去吧。”
執言告辭離去,紀煌音看着一案的卷冊,也無心再翻閱,便到窗前坐下看那外頭湖水輕漾。
天氣陰沉沉的,憋着一雲的雨不肯下,連風都不起半絲。紀煌音靠着窗扉支膝而坐,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漸漸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