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童又一次帶上來一點小玩意後,紀煌音忍不住笑他:“東方公子,你這是要把船艙填滿啊。”
他們眼前的幾面上,已經擺滿了各種零碎東西。
東方問淵狀似随意地道:“确實有些多,紀閣主若是喜歡,可以都帶回去。”
紀煌音連忙道:“這麼多東西,我哪裡帶得過來,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東方問淵淡淡道:“我用不上。”
那你還一個勁地買。
紀煌音腹诽一陣,看了眼桌上的東西,卻被一支蓮蓬樣式的檀木發簪吸引了眼光,伸手取了過來,道:“這支簪子倒是做得很别緻,便送我這個如何?”
東方問淵看了看她手中的木簪,狀似随意地說道:“木頭做的簪子不重,紀閣主戴着它可以好好打架。”
他本來是想起陵王送的累絲金钗才這麼諷刺了一句,說完有些後悔,誰知紀煌音卻像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般笑起來:“東方公子,你看着冷冷的,沒想到還挺會開玩笑。”
奔喪公子的笑話,聽來别有一番風味。
還挺好笑。
紀煌音笑完,極其自然地将那根簪子插在了發髻上。
東方問淵看着她的動作,清冷的眼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瞬間漾開。他即刻斂了目光,去看窗外的景色,心緒卻久久不複平靜。
一整個午後的時光都消磨在了湖上,此刻夕陽西下,霞光潋滟,也該是到了回程的時候。
紀煌音想到夜間還要去何求聽屬下彙報,不便再多逗留,就請東方問淵送她回城中的客棧。
撐船的老何對于城中的水路極為熟悉,來時專走風景優美的河道,回去時專走近路,三兩下就把她送到了客棧附近的碼頭。
眼看就要靠岸了,紀煌音出了船艙,東方問淵也起身送她。
“揚州風光,真是美不勝收。”紀煌音船頭看着越來越近的河岸,隻覺這次的遊湖實在令人心情舒暢,她又轉過來身來對東方問淵道謝:“今日多謝……”
‘謝’字還未說完,船身抵在岸邊碰出輕輕晃動。
紀煌音因不常坐船,一不留神失了平衡,腳下一滑差點掉進水裡。東方問淵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她的手臂,把她往裡拉。
紀煌音這才稍稍穩住了身形,喘了口氣暗自心驚。
堂堂玄音祖師差點栽到水裡,真是丢臉。
“好險。”她扶着東方問淵的手臂站好,擡起頭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常坐這樣的小船,差點掉下去。”
兩個人從來沒有站得這樣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拂在臉上,如羽毛般輕撓着人的肌膚。
東方問淵一時忘了言語,隻看到那些水面漾起的碧波反射出霞輝晴光,在眼前人白皙明豔的臉上晃動,襯得那雙英氣明媚的眼越發明亮。
二月春色,暖風晴雨初破凍,畫船驚了一池碧水,動蕩得厲害。
東方問淵明明是去攙她,卻覺得在這陣動蕩裡,好像站不穩的,反而是自己。
好在他向來冷靜,很清楚怎樣讓自己快速回歸到冰川一樣的沉寂中。
他即刻松開了攙着紀煌音的手,冷冷低聲道:“站穩了,别動。”
是的,不過是一時的意亂而已,隻要拉開距離,他就可以回去原本的世界。
可就當他要逃回那片熟悉的冰川中時,紀煌音卻突然上前湊近了他。
刹那之間,極淡的、清幽的氣息靠了過來,是獨屬于她的氣息,這一刻幾乎就要投入到他的懷裡。
東方問淵忽然間覺得自己動也動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眼前人靠近。
然而就在那縷氣息快要投入到他懷中時,紀煌音忽然擡起了手,修長白皙的手指點在他的肩上。
“啊!這裡落了杏花。”
紀煌音伸手将他肩頭上幾片雪白的花瓣拈下來:“應該是方才你在杏林折花時落下的。杏花潔白,你總穿白衣服,花瓣沾在肩上,若不靠近細看真是發覺不出來。”
她說着将花瓣一一收入掌心,而後伸手撒進水中。
片片雪白花瓣落入青碧的水面,讓本來趨于平靜的碧水又點開微小的波紋,一圈、一圈,蕩得越來越激烈。
東方問淵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一般,猛地後退轉身,掀簾躲進了船艙。
“船到了。”
東方問淵的聲音從簾後悶悶傳來。
紀煌音見他動作極快地進了船艙,看着晃蕩的竹簾有些沒反應過來,停了一停,愣愣道:“……哦,那我先走了。”
撐船的老何頭一次見自家這位公子送客送得如此失禮,卻是會心一笑,貼心地替他道别:“姑娘慢走,小心腳下。”
紀煌音笑着對老何點點頭,再次道謝後輕巧地下了船。
老何一杆撐開岸頭,畫船飄蕩着離遠了。
東方問淵獨自坐在艙内,碧螺春的袅袅清香随着茶水變涼而漸漸淡下來,他覺得自己也漸漸從那陣動蕩中掙脫了出來。
心緒逐漸平靜,寂然無聲中,卻聽得外頭河街上傳來挑擔小販的叫賣聲。
“紅豆——賣紅豆——此物最相思——”
在這樣悠長的叫賣聲裡,東方問淵忍不住轉頭看向窗外的岸邊。
夕陽西下,落霞滿天。
一片燦爛的金色微光裡,碼頭上那襲雪青色春衫竟還未離去,還站在原地,向他揮手道别。
逃不掉了,他突然意識到。
徹底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