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如此想,紀煌音卻不再多言此事,而是岔開了話題。
馬車駛出都城,二人在車中又斷續說了些别的,間或處理閣中事務。自何求殿後,閣中内賊已漸次處理幹淨,經了祖師大人這大半年的教導,玄音閣諸人做事更有章法了,年下事雖多,倒比剛重生那會強上幾倍,又有她時時詢問指導,事情倒也處理得平順,眼下暫時隻有東方問淵這一樁麻煩要她親曆親為。
因雪積得不厚,道路并不算太難行。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下半日,紀煌音與芄蘭就來到了青雲山莊。
隔了約有一個多時辰,東方問淵的車馬也到了山莊外。
每次朔月,東方問淵都是傍晚擦黑時分方到。他準備完畢後,便一言不發地到軟玉溫泉池,先脫幹淨了泡在水裡等紀煌音,完事後也從不多話,披上衣服便回房休息。
而紀煌音雖有過‘還是要和大主顧打好關系啊’諸如此類的念頭,但她運功療完心疾後總是很疲憊,隻想趕緊回去睡覺,因此也沒什麼時間和東方問淵搭話。
第二次在山莊中給東方問淵治完心疾時,紀煌音本想過後再問他感受如何,順便再給他診診脈。
紀煌音翌日一般要睡到将近正午才會醒,可誰知等她醒來時,東方問淵早就連人帶車不見了蹤影,甚至連句話都沒留下。
紀煌音獨自在山莊中用午飯時莫名感到不爽,順便叫人端了為東方問淵準備的飯菜拿去喂狗。
“穿上衣服就跑路,活脫脫的纨绔子弟做派啊。”
這話聽上去似乎有些歧義,但道理确實是這麼個道理。
她也不奢求奔喪公子每次都能敲鑼打鼓地向她道個謝,但身為病人,關心關心自己的病情,順便再對救命大夫客氣一二總是應該的吧?真不知道他這樣的做法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
似這般,自合作以來,他二人雖是在溫泉池裡一同泡了幾次,卻幾乎沒有什麼交談。
這一回朔月不同于往日,冬至才過,天氣越發寒冷,寒氣也随之增強。
紀煌音上回治療結束後,隻怕東方問淵第二天又要趕着去投胎似的一大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便硬撐着打架的眼皮子,特意交待了他冬至過後心疾的寒氣會更加兇猛,極有可能太陽還未落山心疾就會開始發作,要他千萬早些過來。
今日東方問淵依約早到,果然天色雖然尚早,他的臉上卻已隐隐可見寒氣發作時的青白顔色,一雙修眉也是微皺着的。
說了讓你早來,非要拖拖拉拉的比本座還晚到,活該你難受!
紀煌音見了他那張泛白的冷臉,雖是在心中偷偷罵他,但嘴上也不曾多啰嗦,立即命人準備待會兒要用的東西,又叫提前把晚飯端上來,吃過之後就好去軟玉溫泉池開始治療。
“今天的治療時間會很長,為了維持體力,必須要把晚飯先用了。我知道你現在難受,但是再難受也得吃完。”
紀煌音面前的餐食早已用完撤去,她卻還坐在椅子上盯着對面一臉冰霜食不下咽的東方問淵用飯,語氣淡然卻又不容商量。
東方問淵皺眉看着擺在自己面前的食物,忍着漸漸浮起來的心痛,艱難地舉箸。
因為眼前這位閣主醫術高超,又擅在她自己身上施行養生之道,所以青雲山莊準備的都是些鮮香清淡又溫和滋補的食物。東方問淵并不是什麼挑食的人,這些東西若在平時都是極好入口的,偏他今天難受得很,怎麼也咽不下去。
紀煌音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極有耐心地陪着他:“胃性本熱,寒氣發作起來會散入五髒六腑,自然脾胃也會驟然變得寒涼,進而影響食欲。但你若不保持正常的飲食規律,即便體力撐得住,脾髒的運化也會受損,體内濕寒之水則會因此而逐漸堆積,等下心疾發作起來會更厲害,治療起來自然就更難了。”
相處了幾回,她漸漸知道了東方問淵從前是怎麼挨過朔月的。很簡單,就是靠一碗參湯吊着一整天。
本來他這樣的體格,雖然有病,但餓上一兩日橫豎死不了,可紀煌音偏偏不願意慣着他這些毛病。
逼着他用飯,一來是為了自己治病方便,二來看他到滿臉不情願卻又不得不吃的受罪樣,祖師大人就打心眼裡高興。
看奔喪公子吃癟,也是一種樂趣。
見他吃得艱難,紀煌音看得開心,又要笑不笑地喝了口茶:“我武功低微,寒氣怕是再厲害幾分就難以應付,東方公子為了自身着想,還是要多吃一些才是。”
對面的病人自然聽得出她話裡的陰陽怪氣,卻隻是一言不發地皺緊了修長的眉,忍着惡心把食物一點一點送到嘴邊咽下。
紀煌音笑着點頭:“哎,這就對了。東方公子身份尊貴,又是難得的俊才,自當惜命才是。”
她說的明明是奉承話,正前方卻橫過來兩記冰霜眼刀。偏偏紀煌音好似渾然不覺,接了眼刀笑容反而越發親切,還火上澆油地要他再多吃點别的菜。
如此這般一個勸飯一個吃飯,雖說那勸飯的人更像是想看人笑話,但好在吃飯的人也算配合,一頓飯吃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吃完了。
吃完了飯,别人還沒說什麼,倒是把候在一旁的執言看得十分驚訝。
他家公子竟然會在冬季朔月裡完整地用完一頓飯!
東方問淵雖然不願意讓外人知曉他的心疾,但東方家早年間也是為他請過不少名醫的,那些白胡子大夫開出來的飲食忌宜連執言都倒背如流。
東方問淵平日對自己極其嚴格,偏偏到了冬季朔月卻總也不肯聽大夫的話好好吃飯用藥,隻靠參湯度過那幾天。也隻有這個時候,東方問淵才會稍微擺出一點世家公子的脾氣,任性得誰的話也不聽。似今日這般被人盯着用完飯,還沒有任何不滿,僅僅隻是瞪了對面的人幾眼,實在是破天荒頭一回。
東方問淵用完飯,姿态優雅地漱口淨手,臉上瞧着倒多了點血色。
他瞥了眼對面一直忍着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可又笑得很明顯的某人,冷聲道:“吃完了,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紀煌音咳了一聲收起臉色,轉頭看了看外頭的天光。此時天邊已泛起淡淡的蟹青色,她點點頭:“是差不多了,你稍微歇一歇,半炷香之後到溫泉池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