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湖面被一掌炸開,瞬間飛起三丈高的水花。
銀白的水珠嘩嘩落下,一個梳着高髻的紫衫女子緩緩飛落到湖邊小築的平台上。
小築廊下,守着的芄蘭與一衆侍女齊聲慶賀:“恭喜閣主,天心正法又進一層!”
紀煌音轉過身來,神色舒展:“都起來吧。”
她斂了衣袖坐下,喝過一口茶後朗然道:“這幾月大家都辛苦了。過幾日中秋,閣内上下有賞,安排休沐,讓大家好好休息幾日。”
芄蘭應是,其他人也都喜不自勝。玄音閣上下在閣主的帶領下忙了這小半年,各處都是氣象一新,閣主自己也是功力再進,實在是難得的喜事。
芄蘭對于閣主突破天心正法第三層一事感到非常開心,便想辦個宴席為她慶祝。
從前紀煌音苦練十年不過到第二層而已,這幾月卻是進步神速,而且現在的閣主性情沉穩可靠,治理閣内的各種手段令她歎服不已,她真覺得應該好好慶賀一番。
紀煌音卻拒絕了她的慶賀提議。
這才哪到哪,等你祖師我練至大成再擺酒慶賀不遲。
于是相較于喜笑顔開的衆人,紀煌音顯得極為淡然。
練功已畢,紀煌音屏退了衆人,照例叫芄蘭拿來各部呈上的冊子查看,翻了一回,才發現今日除了些日常決議并無什麼大事。
祖師大人不覺點頭,感到一切正朝着她計劃的那樣漸漸步入正軌,心下稍稍寬慰,便開始站到房中的挂起堪輿圖下,琢磨怎麼把她一直惦記着的漕運業務再發展起來。
玄音閣從前在她的治下,可是握有南北漕運在手的,以此運輸之業配合暗網行事,不知有多方便。然而後世那些敗家的徒子徒孫竟将這些産業一一敗了個幹淨,以至于現在的玄音閣連一條船都沒剩下。
祖師大人在那堪輿圖下痛心疾首,發誓要将漕運再建立起來,然而她一連研究了好多天,最後卻無奈得出結論——沒錢。
再立漕運要花很多錢。玄音閣方才恢複一些生氣,她這個閣主手中不過稍稍寬裕了一些,實在沒有餘錢去做大動作。
祖師大人看看牆上的堪輿圖,又看看桌上的賬冊本,不肯放棄心中的打算。
或許得等到年底算完總賬,再看明年春天有沒有足夠的本錢?
紀煌音還自端坐在書房中,芄蘭卻坐不住了,她見自家閣主每日除了練功就是埋首于閣中事務,實在怕她累着了,于是提議她外出散散心:“閣主這幾月實在忙碌,連中秋都不曾好好過,如今各處都有好轉,加上閣主功力又有突破,也該休息放松幾日。”
芄蘭說罷,紀煌音卻隻是淡淡地唔了一聲,還隻管盯着桌上一堆東西。
她歎了口氣,轉瞬又想起什麼,便小心地提議:“青雲山莊那處的溫泉極好,如今天氣轉涼,閣主要不就去那裡?閣主的天心正法有所突破,也該去告祭一二才對。”
紀煌音正埋頭看江南各處漕運路線,聽到這個名字忽覺得耳熟:“青雲山莊?”
芄蘭見她有了點反應,繼續努力道:“就是上次閣主送給東方公子的山莊啊。這裡本是曆代閣主為祭拜祖師才建成的山莊,幸好閣主要回來了……”
“等等,祭拜祖師?”紀煌音終于從書冊裡擡起頭來。
芄蘭忽然想起什麼,忙垂首告罪:“屬下失言。”
紀煌音一愣,不明白她這是告的哪門子罪,放了手中的書冊道:“無妨,你直說便是。”
芄蘭看她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又想起她這幾月性情轉變了不少,不似從前那樣頑固不聽勸,便直言道:“閣主,自您即位以來,還從未去青雲山祭拜過玄音祖師。先閣主在時,雖不會上青雲山,但也一定會在青雲山莊遙祭,以表對祖師的敬意。從前每次提起此事,閣主就會生氣,這次……這次閣主還是去祭奠一回吧。”
紀煌音聽了這話,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她覺得那山莊的名字耳熟。
原來是青雲山。
浮光掠影之間,眼前恍惚是百年前的情景。
不知是哪一年的一個深秋清晨,羽朝終于覆滅,天下皆歸大梁所有,曾經與她有關的舊人幾乎都已死去了,身邊隻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枝荷還在身邊。就在這個清晨,她與枝荷騎了快馬出城,迎着寒風一路奔到青雲山。
青雲山在都城之外,騎馬半日可到。她曾在這山上的一座小道觀裡住了三年,在那位不願收她為徒卻願傳她天心正法、教她奇術詭計的白衣道人座下修習。三年後她習成下山,又過了幾年終于費勁心思達成了她的目的,再回去時,看到的卻是道觀荒廢、滿山青黃,那位道長早已不知所蹤。
那一天的清晨,她站在荒山寒風之中,隻覺得天地茫茫不知何處是歸途。
她對枝荷大笑:“我這輩子是葬不進羽朝皇陵的,我也不想葬在那裡,父皇說了,羽朝沒有我這樣叛國逃亡殺父弑君的公主。以後我要是比你死得早,你便把我葬在這山上吧。”
豈知一語成谶,又過了兩年她就死了,确實是死得比枝荷早。
紀煌音怔了許久,才開口向芄蘭問道:“你是說,玄音祖師葬在青雲山上?”
“是啊。”芄蘭似乎對她的問話十分不解,“曆代先閣主的牌位都在玄音閣中,唯有玄音祖師是葬在青雲山的,閣主您忘了?”
紀煌音苦笑着搖頭,卻并非是在笑自己忘了。
原來枝荷真的依言将她葬在那山上了,看來有些話,真是不能亂說啊。
紀煌音轉頭看向窗外秋色,沉默了許久才再次出聲,聲音裡卻有些意義不明的歎息:“那便去吧,你着人去準備,過幾日就出發。”
自己去祭拜自己,這事估計也能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