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歌不大情願地把手伸出來。楊老師輕輕托住她的手指,又把她的手翻過來看了看,連連往她的手背和手心上吹了幾口氣,說:“疼壞了吧?老師來給你上藥,上完藥就好了。不過會有一點疼哦。”
冰歌笑道:“我沒事啦!早就不疼了。”
楊老師拿濕巾擦去冰歌手上的血,又用蘸滿碘伏的棉簽輕輕點在她破皮滲血的地方。
“冰歌,事情的起因經過,老師都聽大家說了。你這次太沖動了,也……”她本來想說“有些過火”,但想到那兩個男孩的所作所為,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歎了口氣,說:“老師隻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健康、快樂地長大。”
冰歌探身抱住了她:“我們當然會的,我保證。我下次絕不會這麼沖動了。”
楊老師小小地笑了一下,為冰歌的手綁上冰袋,又去挽冰歌的袖子。冰歌條件反射地捂住衣袖。
楊老師挪開她的手,把她的衣袖挽到頂,在她的手和胳膊上噴滿雲南白藥。
一小塊藥水被洇開了。
楊老師忙低頭擦了擦眼睛,補了一下噴霧。
她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撫了撫冰歌卷曲的頭發,嗓音有點啞地笑道:“我們冰歌真好看。就是不愛打扮。”
像冰歌這個年紀的孩子,其實很難說好看孬看,不過冰歌的樣子的确讓人印象深刻。
首先就是她的頭發,東方人中弧度這樣大的卷發并不多見,右額角處卷曲得尤為厲害,總也紮不上去,每次都自顧自地垂在耳側。她下颌棱角明顯,鼻梁挺直,眉毛很黑,且濃淡适宜,走勢向上微微揚起。
最打動人的,是她的眼睛——輪廓明晰而流暢,眼睫并不十分茂密,但是很長。瞳孔像午夜明月下的深湖,眸中總閃耀着灼人的光彩。
就像楊老師說的,她從不打扮。冰歌認為那沒有必要,又浪費時間。她也不理解為什麼楊老師每天都花那麼多時間在抹臉、刷眉、塗嘴唇上——她已經夠漂亮的了。蔣甯麗也長得不差,可她化妝比楊老師還多,還要往眼皮、眼睫毛上刷東西,拿一個吓人的大夾子夾眼睫毛!
冰歌對此很不解——男老師,或者說男人們,長得大都不怎麼樣,可也沒見他們往臉上塗塗抹抹,花上那麼多時間和錢呀?
冰歌之前拿這個問題問楊老師的時候,她隻道,女孩子天性就是愛美的。冰歌對這個答案并不信服。她知道,大多數女人是要和男人結婚的,還會和男人談戀愛。可愛美的女人們是怎麼紛紛和并不好看的男人們結婚、戀愛的呢?
不過冰歌當時并沒有反駁楊老師的話,因為她看得出來,楊老師對此比她還要懵懂——大人有時也是很糊塗的。
此時,冰歌也隻是像往常一樣說:“那太浪費時間啦!我還要幹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或者更有意思的事。”
楊老師忍俊不禁:“真是人小鬼大。看你上高中之後怎麼說!”
她遲疑了一瞬,又道:“你們蔣老師……心地是好的,她也很關心你們。隻是,嗯……有點封建,她的很多話,你别太當真。”說着說着,自己也生氣起來,“她這次也太過了!居然下這麼重的手!還要你……真是荒謬!她昏了頭了!”
冰歌擺出一副乖巧的樣子,嗯嗯地附和。
楊老師點了一下冰歌的額頭:“你呀!你把應付我的本事拿出一半應付蔣老師,都不至于挨這麼多打。”
“哎呀!”冰歌誇張地捂住頭。
楊老師把冰歌薅到懷裡,笑嗔道:“别賣乖!你蔣老師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是十足的吃軟不吃硬,你難道要和她硬碰硬?你又拗不過她,到最後還不是自己吃虧?”
“好——好——我知道了。”
“也怪不得你們倆不對付。你倆的脾氣還真有點兒像,一樣的倔,一樣的吃軟不吃硬。”
冰歌心想:我和蔣甯麗不對付可跟脾氣像不像沒關系,我和她的主要矛盾是意識形态上的差異!這是不可調和的差異。況且,我跟蔣甯麗的脾氣可差得遠了!
楊老師又說:“等蔣老師氣平一平了,我就去找她求情,讓她放你一馬。你的小夥伴們還真機靈!一脫身就來醫務室找我了。我着急來看你就先走一步,可你的小夥伴們還在醫務室跟其他老師哭訴呢。”
她狡黠地笑了笑:“她們肯定不止找了我,我來的路上都收着院長的短信了,讓我好好照顧你。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做到的。你就放寬心好啦,蔣老師即使不放你出來,也不會再難為你了。不過如果她要找你,你可千萬别和她對着來。說兩句好話,再道個歉,這事兒就過去了,啊?”
“好好好,我一定順着她來。”冰歌有些得意地想着,不愧是我的閃電幫,這幫家夥越來越有辦法了。
“那就好。但也别裝得太過,免得她以為你在諷刺她。你的小夥伴那邊,你也别太擔心,我會盡力求情的。她們也餓不着,我會給她們偷渡好吃的。這我是熟手啦!你信得過我。”楊老師呼撸了一把冰歌的腦瓜頂,滿意地看着冰歌頭頂的碎發支楞八翹起來。
就在這時,禁閉室的門又一次被推開了。
楊老師像冰歌之前塞書一樣,火速把碘伏和棉簽塞進包裡,拉着冰歌一起站起來,臉上戴上副假笑。
“程老師?是你呀。”看清來人後,她的笑容一下子真誠起來。
開門的是個男老師,姓程,在福利院裡人氣不低,女老師們說他溫文爾雅又年輕帥氣,孩子們覺得他溫柔幽默又有智慧。不過冰歌對此持相反意見:他隻不過是臉上和善,可從沒見他真正為孩子們做過什麼。而且冰歌可看到過,他在領導們面前又是另外一張争功谄媚的面孔——蔣先生好歹還表裡如一呢!
至于幽默、智慧,冰歌自覺無法評價,不過這位程老師應該是不笨的,聽說他從前是市重點中學的教師,也不知為何來了彩虹孤兒院這座小廟。
但年輕帥氣他可完全算不上,程老師今年三十,五官隻能說一般,隻是面皮白淨沒有麻子。他的個子倒是很高——據他自己說,一米八出頭兒。
此時他微笑着對楊老師點了點頭,說:“小露老師也在啊,我是來找冰歌的。咱們有客人來了,已經确定是這孩子的親戚,證件都很齊全。蔣老師叫這孩子現在就去一樓會客室。”
“這孩子的……親戚?”
“是啊。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有孩子親屬找來,真是幸運啊。”他轉頭看向呆愣住的冰歌,笑道,“看這孩子,都高興傻了。”
冰歌臉上并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她直直怔在原地,指尖顫抖。
還是楊老師先反應過來,她推了推冰歌:“傻孩子,快去呀!”
冰歌-個激靈,拔腿向外狂奔。巨大的喜悅與忐忑在她心中升起,幾乎令她窒息。她的親戚,她的家人來找她了!她們一定知道關于媽媽的事!希望她們能帶來好消息!
她一路飛奔到會客室,一把打開門。
門内是三個女人。蔣甯麗,和兩個訪客。
冰歌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這兩位訪客……有些古怪。
“冰歌,”蔣甯麗難得和善地對她說,“這位是你的姨媽,快問好。”
冰歌艱難地挪開目光,問:“哪位是我的姨媽?”
蔣甯麗皺起眉頭:“這兒就一位客人!你又在胡謅些什麼!”
她又對其中一個女人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有點皮。”
那女人露出一個非常潇灑的笑容:“女孩子皮點兒好。看她臉跑都紅了,一定是糊裡糊塗看錯了。”說罷,她向冰歌擠了擠眼。
冰歌在最初的驚愕後平靜下來,不知是對女人還是對蔣甯麗點了點頭——不是因為認同了“這兒就一位客人”的說法,而是因為那個多出來的女人對她露出了一抹堪稱溫柔的微笑,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且,她剛剛注意到,“姨媽”握了下那多出來的女人的手。
“姨媽。”她向女人伸出右手。
女人燦爛一笑,她用力回握住冰歌的手,上下搖了搖,又緊緊攬住冰歌的肩。
“蔣老師,我想和這孩子單獨聊一聊,可以吧?”她笑道。
“當然可以。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這孩子不願意跟你走,你再怎麼說也沒用。”
“那是自然。”
蔣甯麗又回頭闆着臉點了點頭,這才關上了會客室的門。
“嗨呀,”女人誇張地抹了把額頭,順手捋了把她油光水滑的頭發,“這小頑固終于走了。”她朝冰歌做了個奇怪的手勢。或許是陽光反射到了什麼東西,冰歌感到自己身後亮了一下。
冰歌終于認真地看向這個女人,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人真的好高啊!比自稱一米八出頭兒的老程都高,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大人都高!
她穿了身挺括的灰色西裝,腳上是黑亮的皮鞋,還打了條天藍色的領帶。女人是短發,梳了個整齊的背頭。她濃眉大眼,長相帥氣潇灑中又透着一股子正氣。
而她身旁的另一個女人,那個一直沒有說話,蔣甯麗看不見的女人,她的相貌就堪稱“怪異”了,還穿了一身奇裝異服,好像從古裝神話劇中跑出來的人物。
女人的頭發有一片是純粹的雪白,她的眼曈是妖怪般的金色,還是冰歌見所未見的、詭異的重瞳。
女人身穿及地長袍,長袍博帶寬袖,白底,上繪黑色水墨山水,兩袖上一條栩栩如生的大蛇——仿佛是真的繞着女人的背,搭在她雙臂上一樣。那大蛇的獸瞳很亮,黃得近金,好似彙聚了野性與靈性。
而且冰歌莫名覺得,這蛇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請問,您身旁的人是誰?我媽媽在哪裡?她還活着嗎?”冰歌顧不上禮貌,直接問道。
一直未說話的女人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碾過碎石礫:“我是你母親的好友。你的母親們……”
“母親‘們’?”
“是的,母親‘們’。”高大女人借機插口,向冰歌和怪異女人都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
她鄭重道:“接下來,我希望你們都先聽我說,不要插嘴。”
怪異女人抿起了本就很薄的嘴唇。
高大女人蹲下身,平視着冰歌:“我接下來的話不是很容易接受。你做好準備了嗎?”
不是很容易接受?冰歌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女人的話。她是指哪個方面?是我身上的怪事?還是指……母親?再或是二者皆有?冰歌深吸一口氣,她審視着女人,試圖從她臉上看出答案來。
女人坦然地與她對視,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溫和、嚴肅。
最終,冰歌開口道:“我準備好了,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