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覺得我康世叔是個閑雲野鶴式的人物,應該過一種不受拘束的生活,”不經意的話題勾引起了林慕南的既往困惑,他邊回憶邊說,“矛盾的是,他在事業上始終積極地追求着入世。”
林靖乾道:“确實像你說的,你康世伯身上矛盾混雜,這也讓他整個人顯得很有張力和魅力。”
林慕南凝眸思考着:“還有,爸爸,你說我康世叔試圖保持不育兒的婚戀狀态,可是你知道嗎,隔着年齡和認知差,在我蒙幼時候,他就總在主動地長時間地和我溝通對話,又熱情又耐心,在一衆世伯世叔裡,于感情上而言我始終最傾慕他。他如果不喜歡小孩,不應該這樣的。”
“我知道你康世伯愛親近你。”林靖乾笑了笑,說,“他那時就跟我說,‘小孩子都是天使’。也許是吧。南南,如果将來你有緣成為一個小孩子的爸爸,你一定要傾盡熱誠、全心全意地和他相處,那種深入靈魂的幸福,會讓你更有感于生命的鮮活,也會更多愛幾分這個人間。”
“這個……爸爸,”林慕南笑容一時有些僵,面部各處明顯地不協調,眼睛眨兩眨,又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角,才回饋說,“算起來我還不滿十八歲,這個設想怎麼也該先凍結個七八年再談論吧。”
“倒也是這麼個情況。”林靖乾也還是笑着的,一以貫之地,無異于每次與林慕南的長談,從來全神貫注,飽蘸感情,這次則格外顯得溫情脈脈,語重心長,“我有時候會覺得,代際就像環環相扣的鎖鍊,活着是經由自身,把一種溫度從上一個鍊環傳遞到下一個鍊環的過程,這番流轉,于每個人大約都要綿延持續一生的時長,是生命體驗裡最鮮活、最意蘊深長的一支。你現在當然還太過年輕,洋洋灑灑無限的青春,不過你人生下一篇章的體驗項目,我早都已經在體驗了,我要預告給你的是:青春固然無畏,成熟更無需怅惘,下一篇章同這一篇章同等美好,所以當不期而遇了一些青春的愁緒和未知的迷茫,不必過于地消耗,大可以就把它們留在原處,繼續保有着期待,徐緩地,從容前往将來。”
林靖乾的言語思想保持了一如既往的高水準,林慕南想了想,說:“爸爸,你這話一套一套的,聽起來是提前打了腹稿。”
林靖乾一口認下:“可不是嘛,一年怎麼也要有一次,應該跟你聊聊近來的生活瑣細、工作學習、所見所感,好像有太多要叮囑的,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想空出心懷來隻傾聽你,又怕你沒什麼想向我傾倒的。沉默倒是也好,隻是沉默的時候已經夠多,不說些什麼仿佛浪費了光陰。所以爸爸的腹稿,已經打了一稿又一稿,廢稿都沒說給你知道。”
坐在涼亭裡,林慕南清澈的眼眸愈見光芒閃爍,如同護欄外那縷陽光穿越密林頂部層層枝杈和低處陣陣陰涼,落在小草間的露珠上,浮泛起飒爽的溫暖與寂寞的豐盈。
相與戲谑中,林慕南言辭的确是成熟多了,而未改如孩童期的自由與快樂:“靖乾先生,和你兒子的關系,你自诩‘傾盡熱誠、全心全意’,卻把對方揣測得那麼封閉和敷衍,如此傲慢,有失君子風度啊。”
“我不是低估了你,兒子,”林靖乾說,“隻是大約猜到了成長的代價是什麼。你媽媽曾經提醒我注意,你從三四歲就不愛哭了,你五六歲我不再抱你,你十歲左右我不再撫摸你的頭發,近些年好像連說溫情的話都很困難了。你對我恐怕也是這樣。雖然我一直最愛你,但是真遺憾,父子間親昵的時光就是那麼短暫。回想過去的十多年,”實在慶幸曾經存在過一個用了漫長時間與你相處的我自己,林靖乾心忖的話到底保留了一半,不由地愈感怅然似有所失,“你的存在,讓我特别幸福。”
深情的話講了太多,林慕南不免有些狐疑地:“爸爸,莫非在秋天的盤點中,你蓦然發現,我是各路收獲裡最值得稱道的一路?”
林靖乾揚起唇角,放眼望向紅綠斑駁的秋林深處,說:“從見你的第一面起,我就是這麼預感的。”
“這種預感可不保準,我沒法給你投注保險。”
“我早就弄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對着你,今天要糾正一個偏差。”林靖乾說,“南南,父子一場的意義,我是慢了半拍,後來才弄懂的。我給你取名一個‘南’字,本是寄托了十七宗門利好南民、鞏固南疆的夙願……”
“夙願現在消失了?”
林靖乾撲地笑了,目光收回來看着眼前的青年:“夙願依舊還是夙願。隻是兒子,在基礎教育終結後的這一年半,幾次共事裡,我發現你真的長大了,不再需要時時處處地被關照,阿甲也不止一次地說小公子有獨當一面之才,所以今後,就遵從你的本心去做事吧。”
“這就是你慢了半拍後,弄懂的父子一場的意義?”
“親子緣分,理應是一場相互成全。”林靖乾站起身走到林慕南跟前,擡手舉過了他的頭頂,手掌最後輕輕落在了他的肩頭,“現在我要告訴你,父母不是你的版權人,我們從沒掌握你的設計密碼,你來自天工造化,你是自由的。我堅定維護你的自由。”
“像電子那樣的自由,你也支持嗎?”
“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嗎?”林靖乾反問。
“我大約隻能像顆原子那樣,存在着相對穩定的結構和性質。”林慕南湛靜看着林靖乾,一瞬不瞬地,“爸爸,迄今為止,對你,對曉聞女士,對十七宗門,我始終有着高度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我原本就不是一粒不穩定的、測不準的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