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就算沒有我這個陵園優化方案,老師也會回公會的。”曼琳的目光落在了遠處一支橫斜的樹梢上,一隻白色的知更鳥正站在那裡收攏了翅膀,它像是經曆了很久的旅程,風塵仆仆,正扭頭給自己梳洗、整理羽毛。自從春天降臨之後,知更鳥也從南境逐漸遷徙回了北方。
“畢竟就算是世界末日,他也還有在意的事情要處理,不是麼。”
韓奕到底還是在時限内趕回了公會,而曼琳也當真如他所期待的那樣,不露一絲情緒地、公事公辦地将方案遞交給他簽字。
上将憔悴得厲害,整個人比起慶典的時候更加形銷骨立,眼下的烏青蔓延得極深。他的氣場比從前更加冷寂,連信息素都散發着寒氣。
春日降臨之後,萬物競發、生機勃勃,隻有他永遠被留在了那場寒冬裡。
曼琳先是交上了第一份文件,上面清楚明确地排列出了每一次戰役與任務中犧牲的烈士名單,以及與他們對應的陵墓規劃。烈士們是以任務為單元安葬在一起的,所以言韶、華峥與莉莉被安葬在一起,而顧小絨則與艾麗西娅、以及其他塞拉菲爾計劃中犧牲的向導卧底被安葬在一起。
根據艾麗西娅的遺願,将她真正的遺體與她的哨兵重新合葬。文件裡還有模拟的陵墓地圖與設計圖,韓奕在仔細浏覽後簽署了自己的名字,以三軍統帥的身份。
第二份文件比第一份單薄許多,隻有薄薄的三頁,是關于顧小絨的。上将布滿血絲的眼緩慢地浏覽過第一頁的内容,上面寫着她的生卒年月與主要資料;第二頁則是她在出任務前所寫的遺書,每一位前往南境的卧底人員在行動前都會留下一份遺書,可遺憾的是,顧小絨并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字迹,那裡隻有一片空白。第三頁就是她的陵墓所處位置、墳墓的布置與樣式、以及遺照的選擇。
韓奕仔細地浏覽着那三張薄薄的紙,在這個過程中,曼琳得以更近距離地觀察她久别的師長。
日常軍服沒有正裝那樣華麗,韓奕的面容消瘦到幾乎脫相,本就淩厲的五官線條變得更加鋒利,沉黑的雙目暗淡無光,因為飽受失眠與病痛的折磨,那上面布滿了血絲,泛着暗紅的血色。曼琳估計長官此時的體重已經跌破了哨兵的标準要求,她甚至覺得這一身軍服都是量體後重新裁制的。
韓奕最終選定了顧小絨的墓地與遺像,在文件的末尾簽上了名字,以顧小絨哨兵的身份。
其實嚴格來說,從顧小絨正式執行潛伏計劃之後,她就已不再是韓奕的向導,無論是從職級、任務内容還是其他地方,他們都已沒有了直接關系。在這個方面,他甚至不如斯特蘭,夏若是斯特蘭正式登記的妻子,他有足夠的身份處理她的一切、為她流淚與哀悼。
可是他呢?他不再是顧小絨的任何人,他們了斷得一幹二淨,甚至連她的遺囑也沒有提到他半個字。
其實無論是陵園修繕計劃,還是一位犧牲的普通中尉,都犯不着上将親自簽字,曼琳把這兩份文件交給他,是一種目的明确的安慰,她太了解韓奕,太明白他痛苦在哪裡。
這份簽字也許有些勉強,但如果能讓眼前的哨兵稍微好受一點也不是不行。戰争結束後,帝國已不再需要戰争兵器,他可以重新做回人,擁有人的痛苦與悲傷,也理所應當地需要安慰,畢竟,人總是需一些安慰才能繼續活下去。
簽署完這兩份文件後,韓奕才開始進行他回到公會的真正工作,那就是對塞拉菲爾計劃的複盤與技術分析,畢竟顧小絨和艾麗西娅傳回來的數據與信息過于龐大,也過于重要,需要軍部高層進行秘密的研究與解析。
這是顧小絨用她的生命換回的東西,是她留存于世的唯一遺物。
因為保密級别高,參與的人員并不多,除了科研院院長伊凡德與他帶領的一小支科研團隊,剩下的就是塞拉菲爾計劃的主要成員,以及那位特聘的、帝國唯一的S級向導。
作為卧底計劃在南境的主要負責人,斯特蘭隻短暫地出現了10分鐘,他的健康狀況惡化得太厲害,甚至到了需要坐輪椅的地步。
寂靜的辦公室内,萊安、沈骁與布雷塔妮神情複雜地看着輪椅上的斯特蘭,少将特意從軍區醫院出來,是為了打開并更改他的任務權限,冰綠的眸子掃過文件,确認了身份信息「尾鴉」。系統在打開後進行了更新,重新錄入了韓奕的虹膜信息,從現在開始上将會全程接手這項計劃的後續研究工作。
除此之外,斯特蘭這次也是來請辭的,他的退役許可需要韓奕簽字,他希望離開中央公會,重新回到澤卡。
“帝國最好的醫療資源都集中在軍部,你如果願意,我可以将你安置到最好的療養院。”萊安雙手交疊,神色凝重。
曾經的雇傭兵頭子隻是擺擺手婉拒,反正也沒有幾天時間能活了,他還是想落葉歸根,做完了以上這一系列事,少将蒼白的前額已泛起了一絲薄汗,他不得不離場,重新回到醫院穩定情況。
會議這才在有些壓抑的氛圍裡重新展開,這一次研究與彙報的主要議題是顧小絨,斯特蘭曾經在澤卡陷落的時候就保存了一份顧小絨的大腦信息傳回公會,後續在晏澤的實驗基地他們又搶修了一部分,最終才核對并修繕出了一個完整的版本。
顧小絨的精神力十分強大,她的記憶也保存得十分清晰,而他們圍坐在投屏前,逐幀分析着這位卧底中尉的一生。
韓奕上将事無巨細地參與了這場漫長的研究與解析,而直到看見顧小絨記憶中斯特蘭“惡劣”的所作所為後,萊安這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快地跑路。
如果顧小絨死後泉下有知,知道自己被斯特蘭當衆扒褲子的記憶被超級大屏清晰投放,她怕是真的會再死一次。
畫面截止在顧小絨被扔到床上的那一幕時,氣氛肉眼可見地緊繃了起來,萊安抱臂、沈骁望天、布雷塔妮低頭看着手,隻有周成山與伊凡德兩位上了年紀的向導維持着面部表情的沉穩。謝天謝地,白狼沒有繼續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他純粹就是要給晏澤演戲,隻是演得過于逼真了些。
漫長的六天解析後,顧小絨的記憶被推進到了晏澤的部分,研究也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伊凡德雖然是科研院的院長,也是A級向導,但長期從事的是理論與研究工作,在實戰方面更多還是需要周成山的意見。
在整場技術解析裡,顧小絨被晏澤困在精神圖景的部分是被研究得最久的地方,晏澤對顧小絨的精神侵襲是漫長且逐漸遞增的,他是一位戰略家,也是一位審訊高手,顧小絨在如此花樣百出的手段裡、面對如此多維的精神力侵襲,直到最後才被打破屏障,已經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堅強。
晏澤最開始似乎對自己保有着絕對的自信,直到最後形勢所迫,才不得不祭出“韓奕”,擊潰了顧小絨最後的心理防線。以至于到最後重啟通道的那一段,對于顧小絨是否已被晏澤控制與洗腦,研究陣營分為了兩派。
沈骁認為此時的顧小絨已被控制,她之後的所作所為也應正了這一點,她确實自願成為了新的“通道”;萊安則認為顧小絨還保有最後的認知,她并沒有完全偏向于晏澤,否則這無法解釋她成為“通道”、并掌握多個“核心”後,為什麼沒有操控現場海量的哨兵進攻北方軍。
在足達兩個小時的争論後,周成山才提出了自己的論斷。
“有沒有可能,我們一開始對晏澤的目的預設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