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方失的那段時間,安又甯白日裡都不敢出門。
可他們在四方城的生活需要維系,又逼着安又甯出門做事,安又甯被逼無法,但凡出行,便将自己從頭到尾裹得嚴嚴實實。
尤其臉部,除了左眼,安又甯每次都會用黑色棉布将整張臉都裹得密不透風,再戴上垂墜黑紗的遮蔽鬥笠,他方能稍許安心的在魔域行走。
大街小巷,難免會遇見好奇心甚重的小童子,不住的盯着他瞧,他側身舉袖躲避,時日一長,反助長了那些孩童興緻。
他們會朝他扔樹枝扔石子,會故意圈着他不讓走,還會大聲嬉笑着喊他“醜八怪”“那個穿黑衣裳的怪人”“怪物”,更有膽子大個子高些的童子,會突然跳起來,猝不及防的伸手去扯他的黑紗鬥笠。
他躲護着臉團團轉,腳步局促慌張,讪讪笑勸着驅趕,每次卻都無甚作用。
他們隻覺得有趣。
終于有一次,鬥笠被兜頭扯下,他發髻散亂,纏滿黑色布條的臉暴露于天光之下,孩童們霎時一靜,膽子大些的吓得尖叫着“鬼啊”四散逃開,膽子小的則被他當場吓哭,僵在原地。
安又甯難過的看着眼前哭的打嗝的童子,不敢舉步上前,最終也隻是僵着手指拾起地上的鬥笠,沉默着重新戴上,悄無聲息的離去。
作為飛雲閣的少主,當初他也曾是積石如玉的俊美公子,如今卻成了魔域四方城可止小兒夜啼的獨眼鬼怪。
安又甯自卑又消沉。
是謝昙為他尋來了義眼和面具。
那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珠子非常漂亮,面具精緻大小也合适,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他拆掉一圈圈纏繞裹縛着自己的黑色布條,高興的收下了這份心意。
義眼彌補了他的殘缺,面具則變成了他的盾牌铠甲,讓他重新拾起對外的底氣。
他不再是獨眼的孤魂野鬼,而是重新做回了人。
就算是謝昙,就算是二人情濃至極之時,安又甯也不曾摘下錫銀面具,讓他的意中人得見一眼自己不人不鬼的醜陋面目。
他以為,他可以一直如此下去……
面具掀開的一瞬,安又甯條件反射的驚吓而呼——阿昙要看到了,阿昙要看到了!
阿昙會看到他殘缺與醜陋的真面目,阿昙定會對他加倍的嫌惡厭棄!
阿昙會不要他!
“啊——”
安又甯幾乎痙攣般雙手捂臉,驚惶的向後速退蜷縮,欲将臉一同埋入膝彎,來躲避這無法令人接受的不堪屈辱與不安驚懼。
也許是安又甯的叫聲過于慘烈,熙甯院主屋隔扇房門突然被大力敲響,連召不管不顧焦急擔憂的聲音立刻傳進來:“公子,公子?怎麼了!公子!”
内室靜寂一瞬,正在連召想不要命的闖進去之時,隔了房門,謝昙壓抑着沉冷不悅的低喝陡然傳出:“滾!”
連召推門去勢驟停,臉色卻仍有些猶豫,防風一時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連拉帶拽的才将他勸離了熙甯院。
熙甯院瞬息悄無人聲,内室動靜反襯的愈發清晰。
安又甯欲将自己埋葬,巨大的精神刺激下,他渾身顫抖不已,已開始颠三倒四的說胡話。
“母親是愛我的,是愛我的!”
“母親不要我,爹爹不要我,大師兄也不要我了嗚嗚……”
“飛雲閣……飛雲閣在哪兒來着……”
“阿昙……阿昙抱抱我……不行,我好醜的,會吓到阿昙的!”
“不能讓阿昙看到……阿昙不能看!”
“阿昙……阿昙……”
謝昙看向反應激烈的安又甯,眉頭緊蹙,喚他一聲:“又甯。”
安又甯卻抖若篩糠,臉埋在膝彎,充耳不聞。
謝昙欺身上前,伸出雙手,将那顆被主人埋葬在膝彎的腦袋用力捧出來,他手指力氣不大不小,卻足以讓人不得違拒,使安又甯的臉擡起,鄭重的面向自己。
“噓——”
謝昙半屈膝直立于榻,微傾身,沉靜的眉目居高臨下,低垂對上安又甯的雙瞳,專注的發出了悠長而舒緩的安撫氣音。
“又甯。”
謝昙沉靜道:“又甯,看我。”
安又甯臉已哭的濕濘不堪,在謝昙的安撫呼喚之下,才似慢慢找回癫狂丢失的神志,待看清眼前人是誰之後,眼淚霎時流的更兇了,卻下意識的不斷抽泣着吐露哀求。
“阿昙……阿昙……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會很乖很乖很乖的……阿昙别丢下我……”
“……别、别不要我……”
安又甯巴望着他,可憐兮兮的縮作一團。
謝昙眼底驟然一暗,再沒忍住俯身親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