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小縣街邊一處普通的食店中,三人已經圍坐在了食案前。
坐榻上,少年仍是腰背筆直地跽坐,而曾像是有心要跟他在儀态上較量一番的賈明,卻似乎已經撐不住、顧不上形象地開始盤着腿跌坐了。
賈明自己沒了形象,自然就要找個更沒形象的,可他一扭頭,發現阿柿居然也在學着陸雲門跽坐!
賈明狐疑地盯了她一會兒,随後,他就發出了嗤笑。
這位小娘子,壓在臀下的小腿麻了似的一直在抖,一會兒往左倒,一會兒往右,任誰看都完全在硬撐,根本坐不穩!
她想做什麼,賈明的心裡當即有了數。
他捋捋八字胡,出聲戳破道:“趕緊把腿放下來吧,坐得跟條蟲子似的,還想學人家呢!”
阿柿的耳朵忽地就漲紅了。
她使勁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地把腿垂到了坐塌邊,瞄到陸雲門沒有在看她後,趕緊伸手在小腿上偷偷揉了揉。
這時,飯食被送了上來。
也許是因為有陸雲門在,賈明沒有苛待阿柿,每人的面前擺的都一樣,都是一碗葵葉湯、一碟蒸葵、一碗白米飯。
阿柿在确定不會有新的飯食端上後,眼巴巴地看向賈明,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寫着疑問:雕胡飯和橙齑呢?
“趕緊吃!不吃就餓着!”
賈明低聲教訓她,“我哪還有錢買别的?!剛才租牛車的錢可是我親自掏的!要不是你跑去偷山貓、又扯出後面這些事,我根本不用多花這些錢!”
阿柿癟了癟嘴,低下頭大口扒拉起米飯,吃得香噴噴。
但在狼吞虎咽完大半碗飯後,阿柿看到了陸雲門。
姿貌絕美的小郎君神氣清粹,持箸用食的舉止端正極了,此處明明隻是簡陋的粗糙食店,可望着他,便仿佛身處五姓七族之家。
她愣了一小會兒,開始悄悄放慢了木箸,學着他的樣子細嚼慢咽。
賈明的鼠眼一轉,看了個分明,又一次發出嗤笑。
上一次還隻是看起來不高興,這一次,阿柿卻像是真被氣到了,眼眶一紅,眼睛又要變得濕哒哒。
但她自己忍住了,用力咬着米飯,腮幫一鼓一鼓,像極了一隻憤怒的倉鼠!
賈明也是“見好就收”,不再盯着阿柿。
食畢,見陸雲門放下木箸,賈明換回了大梁的漢話,對着他頗為鄭重道:“今日多謝陸小郎君了。若不是你願意相信阿柿,提出要将她的話轉述出來,未必會有後來的轉機。”
陸雲門笑了笑。
“毛色金亮,背現梅花,那種山貓隻能在北方的雪林中捕獲。即便抓到的是剛出生的幼崽,等路途迢迢地從北方雪林帶到南方此處,它也早該長大不少、不會幼小到還未斷奶了。因此,那隻小山貓必是成年的雌山貓在附近剛生下的。”
在賈明不解的目光中,少年繼續道:“比起尤金娘從獵戶手中買到的說法,阿柿所說的更加相符。所以,我便當着雜耍班子的人,将她的話說了出來,權當一試。”
賈明似乎沒能理解陸雲門的意思,愣怔在了當場。
未等他再開口,一列衙役出現在了食店外的街上,左顧右盼,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突然,衙役的頭領跟賈明對上了視線。
“在那!”
随着他一聲令下,衙役們紛紛湧進食店,直沖賈明而來!
“你們幹什……”
賈明面色慌張地正想大喊,卻發現他們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圍住了阿柿。
緊接着,衙役的鐵掌便擒住了阿柿的雙臂,将它們牢牢壓在了阿柿的背上!
一臉錯愕過後,賈明終于喊了出來:“你們這是作甚?!”
“回禀縣丞。”
衙役頭領向他行禮:“您身邊的侍婢阿柿,與一樁命案有所牽連,卑職奉命将她帶走,還望縣丞行個方便!”
——
兩個時辰前。
在一行五人坐着牛車、從緬桂花樹下離開後,雜耍班的管事便回了院子,領着幾個幹粗活的夥計進了原本關着小山貓的屋子,吩咐他們将屋裡那個雕着雙龍戲壽紋的大箱子擡走。
“手腳都輕着些,别把箱子磕碰了,傍晚彩排開場一鑼響,這箱子就得用上!”
蠟黃臉的管事說罷,厭嫌地用粗布帕子捂住口鼻,看了眼角落蓋着黑布的籠子堆:“這些畜生的臭味也太沖了……”
他抱怨的話還沒說完,一名夥計竟失手将剛擡起的大箱摔回了地面,磕撞出好大的一聲“咚”!
不等管事罵起,這夥計先吃驚了一句:“這箱子咋這麼重?”
管事當即罵喊:“箱子不重,雇你們作甚!你們晌午吃的飯難道都填進了豬肚子!”
雖然嘴上咒罵,但管事還是走上前,握住箱一側的提環拎了拎。
這大箱竟真比以往沉了不知多少倍。
他驚疑地撥起箱子上的牛鼻環銅拍子,将箱蓋擡起。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沖了出來,嗆得人幾欲作嘔。
幾人定睛一看,那大箱中蜷縮着無聲的一男一女。
男子狀似昏迷,生死不明,面上、身上噴濺有大片血迹。
而他的手中,緊握着一把短匕,尖峰兩刃正盡數紮在女子的腹内。
那女子則幾乎被鮮血浸透了。
她的身上除了腹部插着的匕首,還有數個被匕首刺出的血洞,雙目瞠圓欲裂卻毫無神采,俨然早已斷氣。
“嘎!嘎!”
窗外烏鴉的叫聲打破了屋中陰冷的凝重。
管事被駭得一個哆嗦,腳尖不慎踢動了大箱。
染着血的女屍腦袋蓦地一晃,那雙未曾瞑目的眼睛,正好跟他對上了視線。
下一秒,驚雷般的尖叫在院子轟然炸開——
“殺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