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哪裡有鬼神,顯靈的、作祟的,不過都是人心罷了。”
李忠搖頭。
他粗大的手猶如鐵掌,手指力勁極大,輕易便将賈明攔腰抱住他的手臂掰開,将他撥至一旁。
眼看李忠已經走到樹前,賈明急得直捋小胡子。
好在這時,街道的另一端傳來了急急的馬蹄聲。
随着衆人側目,一聲明亮的呼哨響起,那匹正在馳騁的棗色官馬忽然昂首揚了揚馬蹄,在街口徐徐停下。
松開缰繩,騎于馬上着的少年官吏利落地翻身落地。
他看起來十六七歲,膚色淨如白玉,墨瞳清亮,五官漂亮得驚人。
他的身量也頗高。銀帶九銙在他細窄的勁腰上系着,蹀躞七事一應俱全,一身青色的官府襯得他的身骨如松如竹,便是束在官用馬靴中的小腿也筆挺有力。
從頭到腳,煞是好看。
好看到什麼程度呢?
他一出現,那片荒草舊磚的灰撲撲小道乍然就明亮了起來。
賈明分明穿着一身跟他相同的官服站在旁邊。
但兩相一比較,賈明簡直就像一隻鬥敗了的瘸腿秃毛老雞。
他不服輸般地提了提自己的蹀躞帶,試圖讓腿顯得長些,卻一眼看到了腰上挂着的青樓繡帕。
“娘欸!”
他似是吓得一抽,連忙做賊似的捂住帕子,朝四周看。
見周圍人的目光都被那當空皓月的俊朗少年郎吸引,他趕緊把繡帕扯下,團吧團吧,塞進了懷裡。
随後,他松了口氣,捋了捋已經油光锃亮的小八字胡,一副若無其事地同其他人一起望向來人。
“譯語人陸雲門,見過李明府。”
李忠隻着便服,少年卻一眼将他認了出來,走近後,直直隔空同他叉手行禮。
這禮,他行得極流暢、極自在,不倨傲,也不謙卑。舉手投足間,竟帶出了種難以模仿的雅緻,令人想到了佛寺池中那隻浸蘊了琴音與檀香的澹甯白鶴。
随着他的靠近,樹上的阿柿擡起眼睛,在他的面容上定了定,似乎也被少年昳麗到過分的好看容貌震驚住了。
而樹下,李忠已對少年打量數眼。
待少年行至跟前,他沉聲問道:“你是何人?我要請的譯語人,名叫‘善普’。”
他嗓音粗粝,語氣又直,便是尋常問話,聽起來也如責問一般。
陸雲門仍叉手而立,禮數極周,但聲音卻不緊不慢,笃定平緩,不見絲毫慌亂。
“今年元月,南鹘國公主來朝、谒見我朝赤璋長公主。彼時,鴻胪寺派去的那名譯語人有南鹘血統,譯中多有對南鹘國的偏袒之處,被長公主察覺。随後,聖人下令,所有邊陲重地,均不準有他族血統的人擔任譯官。普善是北蠻與大梁的混血,如今已不在州府的譯語人之列。”
語畢,陸雲門忽然發現,樹冠中有個小娘子正好奇地偷偷在看他。
她大半張臉都躲在枝與花後面,看不清長相,隻能看到一雙眼睛如同夏天在冰涼的井水裡浸泡着的黑葡萄,沁着明亮的光。
發現自己的偷看被對方抓了個正着,阿柿連忙抱緊樹幹,像隻膽小的小圓山雀,把自己整個人全藏到了花枝後面。
樹下,李忠将事情告知了陸雲門。
賈明幾度想要插話說自己也會說北蠻語、不用特意請陸雲門來譯。
但他又答不上李忠的問題,最終隻能悻悻地退到一邊,繼續一臉焦心地捋着他快要打绺的小八字胡,同時緊盯着仰面望向樹冠的陸雲門。
“我叫陸雲門,是禮部鴻胪寺派到此處的譯語人,通曉北蠻與南鹘兩語。”
陸雲門向藏在樹冠裡面的北蠻小姑娘熟練地說出了北蠻語。
他沒有一點官差的架子,耐心地先用同她介紹了自己,然後才問:“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他說北蠻語,阿柿掩在柱子後的腦袋稍微地向外歪了歪。
見她肯露面,白玉少年溫和地彎起了嘴角。
那一瞬間,他便又漂亮得更盛烈了,仿佛不知何處的枝桠生了花,花骨朵撲通撲通地落進樹根旁的清澈水窪裡,攪亂了一池子的春水。
但從來直覺如小動物般敏銳的阿柿、隻用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雖然笑得好看,但他對她露出的笑,同他看到旭日初升、錢塘潮漲、稚羊站起、螞蟻搬家後露出的沒什麼兩樣。
明明他就站在她的眼前,兩人間卻仿佛隔着濃重的霧,距離很遠很遠。
揉了揉眼睛,好容易從花枝間裡鑽出腦袋的小圓山雀,好像又要勾起爪子開始往回縮了。
就在這個瞬間,她的眼前近處像是猝然沖出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吓得她急急向後一仰,手沒能抱住樹幹,撲棱棱地從矮樹上掉了下去!
樹下的人們齊齊後退。
由于誰也沒有上前去接她,阿柿實實在在地摔了個屁股墩。一塊鐵鑄的殘缺小圓片,也随着她的落地,“當啷”一聲,掉在了她的手邊。
陸雲門的眼神忽地一凝,直直地望着那枚鐵鑄的小片。
在他胸前貼身所帶的布囊中,裝着一枚跟它邊緣極為契合的月牙狀鐵片。
兩個鐵片放在一起,或許能夠拼成一個完整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