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第三天
起床、洗漱,今天總算沒人來擾我清夢,我得以直接睡到自然醒。
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手機郵箱,結果是沒有新郵件,理查德還是沒有給個回複。
再次歎息一聲,這已經是今天清醒以來不知道第幾次。
正想打内線電話叫人送來早餐,視線撇到桌上幾乎未動的兩份晚餐,動作一頓,放棄再要更多食物,轉而坐下直接開動,完全不管雞肉已經變得冷且柴,幾乎吃不出任何味道。
今天還是老實在這待一天,也别去書房和戶外,除非理查德今天再來邀請我。
總感覺理查德應該不會再來找我出門,畢竟,短信狂魔不回我消息,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事。
要不要去看看理查德?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裡...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聽上去不像傑弗裡那般用力,間隔也很漫長,大概率不是某個多話的家夥。
理查德?
火急火燎地轉動把手,開門的同時,忍不住率先開口道:“理查德!你昨晚...亨利,是你啊。”
門口站着的是亨利·克萊蒙德,他依舊是那副很沒精神的樣子,雖然沒有黑眼圈,但是也給人一種通宵熬夜過後的恍惚疲憊,就像是加班趕項目的程序員。
“我來得不是時候嗎?”亨利語氣虛弱地問道,聽上去就像是老舊的收音機,音質差勁到必須聚精會神才能聽清内容。
“不,請進。”轉身讓出通道,使得亨利得以進入房間,關門的同時随口說道:“你可能已經聽說:我在飛機上得了流感,接下來的幾天,我就不去餐廳。”
亨利腳步一頓,沉默數息後,幽幽地歎道:“難為你了。”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本來也就是社恐,不去見人反倒自在。”故作灑脫地講道,心裡其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坦然;不過,對于第三次見面的人,我還是得有些防備。
“坐吧,我就不說當作是在自己家,這裡本來就是你家。”随意地說笑道,為了緩和氣氛,話語中玩了一個梗,基于英語語言中的客氣說法:make yourself at home;剛好我和亨利的交流也隻能用英語,亨利聽不懂日語。
亨利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沉默地順着我指的方向,緩慢坐到書桌前。
我從房間其他地方搬來一張椅子,坐下時面對着亨利,眼瞅着這人沒什麼閑聊的興緻,幹脆開門見山地問道:“所以,我能為你做什麼?”
“...你會感到好受一點嗎?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想要坐在晚餐的餐桌邊。”亨利直視着我道,說這話時難得沒有像平時那邊低頭、避免與他人對視。
愕然,随即假笑道:“嘛,維多利亞夫人,應該不至于跟你發那麼大脾氣。”
說話的同時心下有些感慨:合着,敵人那邊也不是一塊鐵闆。
至少,眼前這位已經被人際壓力搞得神經衰弱,這位常年不出門的音樂宅,除了家裡的親戚,哪裡還有什麼人際往來?
這要是還能跟其他人兄友弟恭,那才是不正常。
亨利應該不僅僅是在指那位夫人,畢竟,那位可怕的老婆婆,她不可能每次晚餐都歇斯底裡,嗓子和血壓都不允許。
“我們不叫她夫人,我們稱呼她為維多利亞女士。”亨利難得神态鄭重地說道,發音中着重強調【女士】這個稱呼。
“...她沒結婚?”
“她結婚了,那個男人已經去世,當然,這不是重點。”
“願聞其詳。”有些好奇地催促道。
亨利沉默片刻,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膝蓋,好似在彈奏鋼琴的琴鍵。
“維多利亞女士去世的丈夫是同性戀,那位女士的婚姻并不幸福,她丈夫出櫃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
聞言,差不多猜到接下來的發展,不由地出聲感慨道:“流言可畏!”
亨利點頭,随即繼續道:“那個男人在世的時候,維多利亞女士,她基本上就是圈子裡的笑柄。”
“耶,我能想象到那副場面...她就沒考慮過離婚?”
聽到這個問題,亨利眼中閃過幾絲陰郁,沉聲說道:“父親曾經講過:當年,維多利亞女士希望提出離婚,這項提議得到爺爺,也就是時任伯爵,的認可。”
頓了頓,亨利繼續道:“但是,家族裡的其他成員一緻反對,我是不太懂當時的法律,按我理解,離婚需要向法庭提交書面申請,并且證明婚姻已經不可挽回地破裂。”
“證明?”
亨利語氣淡漠地陳述道:“法庭需要證據表明至少一個理由:不合理行為、通奸、分居、或者遺棄。”
唔,聽上去就是個麻煩的流程,先不說怎麼拿到證據,假設順利拿到證據,離婚傳出去也不光彩,旁人就算不知道夫妻間發生什麼,可能的選項也就以上四個,哪個都不是什麼好事。
“...那些人不願意損害家族的名譽。”我略帶遲疑地猜測道。
“戰後英國的社會風氣還是偏向保守,一個貴族的離婚醜聞可以瞬間傳遍上流社會。”
“哪怕醜聞滿天飛,那也就隻是一時的輿論,過去幾個月就沒人記得。”
亨利搖頭歎道:“盡管如此,當時所有人一緻認為最好的結果是:分居,同時保留婚姻關系;據我所知,這段婚姻一直維持到那個男人的去世。”
明白了,不管之後又發生什麼,最終,維多利亞夫人...女士作出妥協。
她不能離婚,任何需要夫妻一起出席的場合,她去或者不去都會是煎熬。
她丈夫是衆所周知的同性戀,她和丈夫一起出席,知情人會報以異樣的目光;她不出席,可以預見,别人也會在背後詢問那個男人:你夫人呢?
回憶起昨晚在餐廳時,一些不起眼的細節,維多利亞夫人在交談時有明确差異的态度,她對現任伯爵還算尊敬有禮,她對傑弗裡就是不留情面,她對理查德倒是堪稱和顔悅色。
她也許是在理查德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樣地面對家族的逼迫,逼迫的還都是婚姻相關:一個被家族逼得不能離婚,一個被家族逼得必須結婚。
她對我...嗨!算我倒黴,誰叫我看着像她過世的丈夫?
呵呵,這個笑話好冷,空調遙控器在哪?
亨利繼續說道:“我不是在為維多利亞夫人辯解,我認為中田先生需要知道真相。”
看着眼前骨瘦如柴、撐不起襯衫的亨利,心下劃過幾道思緒,脫口而出道:“你不認同其他人的做法,無論是逼迫維多利亞女士還是理查...”
中途收聲,察覺到話語的不妥,眼前這位跟我關系沒到那份上,作為剛認識不久的人,這番話語有些太過失禮。
“你覺得是就是吧。”亨利勉強地扯動嘴角,似乎想要做出一個微笑,隻是不太成功,最後隻有一個類似苦笑的表情。
平心而論,亨利其實底子還挺好,五官長相都還挺精緻,臉型應該算是瓜子臉,收拾一下應該也是個俊秀青年,前提是忽略對方此時營養不良的身形。
忍不住出聲問道:“那個,你平時有沒有好好吃飯?”
“...你是營養師嗎?”亨利面露無語地問道。
“不,你聽我說,不按時吃飯容易産生胃炎...”
就這樣,我一口氣說了許多按時吃飯的重要性,我在無數個場合勸說裕美一定要按時吃飯,哪怕工作在忙;可惜,我每次總能找到裕美沒有好好吃飯的證據,傷腦筋的同時隻能下次再勸。
亨利很安靜地聽完這一長串話,臉上倒是沒有什麼不耐,甚至略帶好奇地問道:“你家裡是不是也有不省心的弟弟?”
我被問得一噎,不曉得亨利怎麼得出這個結論,不過也是老實回複道:“沒有,我是獨生子女,不過,我家裡倒是有個不省心的母親,天天忙着工作,時常跳餐,經常吃些沒營養的速食品。”
“那不是跟傑弗一樣?你這話應該跟他講。”
傑弗?誰啊?哦,傑弗裡的簡稱,家人和親密朋友之間使用的稱呼,等同于理查德的理奇。
“...你是沒見過我和他相處時的樣子,我和他可能有點氣場不合。”
“是嗎?我以為你們關系挺好,在我這裡,傑弗對你一直都是贊不絕口。”
聞言,心下感覺非常詫異,我這都已經吼了他三次,坑了他一回,踩了他一腳,最後還把他丢出房間,這樣還能在背後誇我???
如果亨利說的是實話,那麼傑弗裡隻能說是受虐狂。
...不,對于傑弗裡,也許,有人罵他,他反而會不那麼痛苦。
咚咚咚,熟悉的敲門聲,傑弗裡敲門時習慣的節奏和力度,我已經可以辯認出。
“進來!”朝着門口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