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面前的老人眉目慈祥,穿着寬大的衣袍,隻有那握着金色權杖的手腕能看出他的削瘦。
伯伊坐在他的對面,神色不動地回望,明知故問:“大祭司尋我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諾菲斯微笑着對他招招手:“走近些,讓我看看你。”
伯伊微微擡眼,依照他的要求走近了兩步。
随着兩人距離的縮短,老人的面容更加清晰,如果不是對方的身份放在這裡,大概見過他的人都會以為他隻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鄰家老人。
在平均壽命隻有四十歲的古埃及,梅麗特的歲數已經稱得上的長壽,但眼前這位大祭司,看着至少得有七八十歲。
這在古埃及的曆史上都是非常少見的。
“難怪巴特對你再三稱贊,”諾菲斯一笑,“确實是個容貌出衆的伶俐孩子。”
見他繞彎子不說,伯伊仗着自己現在是十六歲的少年,幹脆裝不懂,對他的話隻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諾菲斯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本應該是柔和的,但卻讓伯伊後背有些發涼。
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仿佛是被一隻毒蛇盯上,叫人不寒而栗。
伯伊的手指捏了下衣角,很快又放開,視線始終落在老人的下半張臉。
“我叫你來隻是想了解一下你,”諾菲斯似乎是看出他的緊張,緩聲安慰到:“你也該知道神殿世代服務于法老,關乎到法老的事情難免多些思慮。”
伯伊點點頭:“您是想了解哪方面呢?”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略略發緊,搭在膝蓋上的手幾不可見地摩挲着衣袍。
諾菲斯态度溫和地擺擺手:“不用這麼緊張,就當和家裡人見面,看到你是個好孩子,我也就放心了。”
“神殿的工作還适應嗎?”他問。
伯伊連忙點頭,坐姿端正地說:“内殿的工作輕松,還能與阿蒙神這般親近,這是我從前不敢想的,還得多謝陛下。”
諾菲斯聞言眉眼舒展:“聽說你把内殿工作完成得很好,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認真負責的,陛下交給你我很放心。”
說是随便聊聊,但實際上一直是諾菲斯在問,伯伊在回答。
聊的話題也多是一些瑣碎的事情,若是不知情的人見到此情此景,大概會以為這是爺孫倆在話家常。
“時間不早了,”諾菲斯似是意識到快到正午了,笑道:“不若阿伊留下與我一同用飯罷。”
伯伊誠惶誠恐地站起身行禮:“阿伊食相粗鄙,不敢污了大祭司的眼,還望大祭司給我留三分面子。”
諾菲斯哈哈一笑,倒也放了伯伊離開。
臨别,伯伊回頭看了眼,正好對上諾菲斯的視線。
諾菲斯笑了笑:“還有什麼事情嗎?”
伯伊踟蹰片刻,有些赧然地說:“就是,我雖然說現在是神殿的人,但我卻一直沒能為神殿出力,這些天王後也沒有尋我……”
諾菲斯了然:“王後的興緻來得快,去的也快,倒也正常。”
稍頓,“如此,你去王後那邊露個臉,就說神殿近日想要成立祭司團,探探王後的口風。”
伯伊連忙說是。
諾菲斯微笑着叮囑面前的少年:“以後有什麼事情大可安排巴特巴爾去做,他們都是能力很不錯的孩子,與神殿的聯絡也可以通過他們。”
伯伊再三道謝,這才走出宮殿。
等到人走遠,宮殿的門再次合上,一直隐在密室的泰伊祭司走出來。
“你怎麼看?”諾菲斯垂下眼,手指壓在權杖的紋路上,感受着上面的跌宕起伏。
泰伊一直在密室裡,雖然是另一個空間,但密室做了枭眼方便觀察,所以他也觀看了全程。
“挺聰明的孩子,”他回憶剛剛看到的情形,包括少年的一舉一動,“尚且有些青澀,隻要多加栽培,日後必定是個有用人才。”
明明才十六,但回答問題滴水不漏,叫人生不出反感來。
“你覺得青澀?”諾菲斯撩起眼皮看他。
泰伊對自己看到的東西十分信任,但被大祭司這麼一問,反倒是生出些不确定來:“難道不是嗎?”
少年無意識的小動作,無一不是在彰顯他内心的緊張和忐忑,是面對大人物時普通人具備的正常表現。
“看着不像是裝的。”他說,“我仔細觀察過,每一個反應都合情合理。”
諾菲斯微微一笑:“問題就在這個恰到好處,他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巴特巴爾,一模一樣的情形。”
這個少年似乎非常清楚在什麼時候應該有什麼反應。
“您的意思他是裝的?”泰伊不敢置信地說。
諾菲斯沒說話,耷拉的眼皮下一雙眼睛深沉,目光落在少年坐過的座椅上。
半晌他才緩緩出聲:“不一定,但如果阿伊真的是這樣一個人,那他将會是第二個梅麗特。”
“這不可能。”泰伊十分驚訝,他承認少年表現優秀,尤其對方還是奴隸的身份,但說他是第二個梅麗特,那就過于誇大了,“他才十六歲。”
十六歲意味着什麼,這不過就是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兒,見過什麼世面。
更别說他還是一個奴隸。
“他能走到今天,說明确實有些小聰明,”泰伊明白一個奴隸想要走到這個位置是需要一些智慧的,“但隻是這些遠遠不夠,至于陛下提出讓他去内殿,我還是傾向于陛下不曾與同齡人相處,一時新鮮。”
他聽多赫說過,這小子是怎麼被梅麗特推舉到先知這個位置的。
有膽識,也有些聰慧。
這些年借着梅麗特這股東風揚帆啟程的人不在少數,但大多都折戟沉沙。
而這個奴隸出身的少年,也隻不過是其中一個,甚至稱不上起眼。
“前些時日,陛下出宮,阿伊還幫了陛下,陛下給他一些恩賞倒也正常。”
那場騷亂,他們事後知道了也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諾菲斯再次陷入沉默。
-
麥涅烏宮殿。
不大的宮殿裡,幾個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顯出些許屬于午後的閑适。
“大人,您這是準備要出去嗎?”巴特正在整理書架,眼角餘光注意到伯伊起身的動作。
伯伊嗯了一聲說:“去和梅麗特王後問安。”
巴特巴爾對視一眼,巴爾走上前兩步:“不如讓巴爾随您前去。”
伯伊環視一圈,因為他這句話,宮殿裡的四個随侍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
塔那羅把花瓶放回書架,阿曼特正在擦地闆,聞言差點撞翻了水桶,壓抑着激動地看向伯伊。
眼睛亮晶晶地,看得出來,這小子非常想跟着去。
伯伊微笑,微微颔首道:“塔那羅和巴爾跟我去吧,巴特和阿曼特留在宮殿照看。”
塔那羅放下手裡的抹布,和巴爾齊聲說是,阿曼特先是一愣,片刻後垂下頭繼續擦地闆,整個人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
此時正是太陽毒辣時。
伯伊坐着轎子前往芭斯泰特,抵達的時候被告知王後正在午休。
伯伊便在偏殿等候,巴爾和塔那羅則是安排在供随侍歇腳的小房間。
有侍女呈上瓜果酒水,如今伯伊的身份不一樣了,受到的待遇自然也是不同的。
侍女中還有一個是熟人。
少女穿着白色亞麻裙,頭發梳成兩個麻花辮,因着年紀小,顯出十足的嬌憨可愛。
“阿伊大人。”阿娜卡再次見到伯伊,笑得非常開心,小麥色的臉頰鼓起圓圓的蘋果肌。
伯伊對她點點頭:“阿娜卡最近可還好?”
阿娜卡是伯伊來到古埃及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心思很單純的女孩子,什麼情緒都喜歡寫在臉上。
因為對方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阿娜卡更高興了:“還不錯。”
“還……不錯?”伯伊微微挑眉,“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阿娜卡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阿伊大人怎麼知道?”
伯伊看着她臉上毫不掩飾的情緒,笑道:“難道被我猜中了?”
阿娜卡豎起大拇指:“阿伊大人真厲害。”
罷了,她左右看了眼,小聲地歎了口氣:“其實我确實是遇到了一些麻煩。”
許是沒有人可以訴說,加上伯伊表現出來的真誠,阿娜卡隻是略略猶豫就把自己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上次我不慎摔了果盤,梅麗特王後懲罰了我。”關于這個,芙芙女官說過她,叫她萬不可再如此粗心。
阿娜卡也暗自慶幸,王後沒有重罰她。
“但問題就在于,王後近來不喜我在殿前伺候。”小姑娘一臉愁容,“我已經接連好些天在偏殿了。”
在芭斯泰特伺候是個肥差,看上去她隻是被打發到偏殿幾天,但殿前的空缺已經被人頂上,她想要再回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伯伊若有所思,片刻,他問:“我看那個和你在一起的侍女也有些眼熟。”
剛剛一起端果盤的還有另一個侍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似乎是上次被他壓了腰帶的侍女,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
阿娜卡癟癟嘴:“是的,她叫比加,和我一樣被派到了偏殿,王後嫌她手勁兒太輕,按着不舒服。”
小姑娘心直口快,想到什麼說什麼。
伯伊了然,略帶同情地說:“王後向來喜歡新鮮的事物,隻怕你們很難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