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武淩山上暴雨滂沱。
此處位于大越西南邊陲,山高林密,蛇蟻叢生,素日裡人迹罕至。年久日深,樹木便生長得遮天蔽日,即使白日行走其間,也暗如黃昏。
沈京墨蜷縮成一團躲在一棵大樹下,懷裡死死抱着一個濕透的小包袱,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發抖。
她的手上、素白衣裙上,就連臉上都沾滿了泥水,頭上所剩不多的首飾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剛剛逃命時腳踝撞上了一塊青石,沈京墨伸手一碰,當即疼出了淚來。
她仰起頭四處張望。可這武淩山漫山遍野都是參天大樹,天色又快全暗下去,傾盆的雨幕下,她根本辨不清方向。
身後不遠處似乎又傳來了那夥歹人的叫喊,沈京墨吓得渾身一抖,慌忙把暴露在外的裙角收了回來,緊緊攥在手裡。
幸好雨聲夠大,足夠掩住她不受控制的嗚咽。
事到如今沈京墨也想不通,她堂堂禦史大夫的獨女,上京人人豔羨的沈大小姐,如何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半個月前,她正陪閨中好友試改新衣,父親卻突然命人将她帶回家中。她起初不悅,可見到父親陰沉的臉和母親哭紅的眼,她恍然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
不止父親母親,沈府上下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似乎衆人皆知曉發生了什麼,唯獨她這位無憂無慮的沈大小姐被蒙在鼓裡。
“父親如此匆忙喚靖靖回府,可是有何要事?靖靖願為父親分憂。”
靖靖是沈京墨的小字。當初她母親柳氏懷她時,恰逢父親沈饒被貶離京,一家人行至一個名叫永甯縣的地方,母親難産血崩,險些一屍兩命,故而為她取小字靖,取其平安、安甯之意。
彼時沈饒沉沉看了沈京墨兩眼,張口卻是無言。沉默須臾,對着柳氏揮了下衣袖。
柳氏擦擦眼淚,拉過沈京墨的手,無比疼惜地撫着她的臉,像是要把女兒的模樣深深刻在心裡,可一開口,眼淚便又落了下來:“靖靖,我的靖靖,爹娘對不住你……”
原來,沈饒身為禦史大夫,秉其職責監察百官,卻發現文官貪墨,武官渎職,以至内有藩王蠢蠢欲動,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大越的江山社稷已然岌岌可危!故而沈饒冒死進谏,卻不想言辭激烈觸怒天顔。
皇上雖未當即發落,但沈饒已經從滿朝文武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的下場。那日回來,他便因一條莫須有的罪名被革職查辦,今早有人悄悄給他遞來消息,聖上今日便會下旨,以犯上之罪将他全家問斬!
原本為了大越,他死不足惜,若能以他這一條命,換得君王醒悟黎民安生,他沈饒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又有何懼?!
可是,他沈家上下八十七口無辜,他的靖靖無辜啊!
“靖靖,十七年前,娘生你時難産,是永甯縣一個婦人保住了我們母女二人的命。你父親将你許給了她的兒子,雖未留下一紙婚書,但那家人心地善良,定不會見死不救。如今沈府已經保不住了,可嫁出去的女兒不必受此牽連!娘為你準備了些盤纏……”
說着,柳氏的丫鬟送來一個白布包裹的小包袱,塞進了仍處在震驚之中的沈京墨懷裡。
“後門有一駕馬車,趁宣旨的公公未到,你快從後門走!車夫是娘雇來的,會一路将你送到永甯縣!你到了之後,記得去尋一位姓陳的公子,二十歲出頭,父親是個采藥為生的買賣人,叫陳大,母親極擅接生,姓滿。見到他,隻管說你是沈家三郎的女兒。你父親已經命人去信一封,他會娶你的……”
沈京墨雙眸含淚看向柳氏,接着又去看沈饒,發現平日嚴肅沉悶的父親此時也紅了眼眶。
她在慌亂之中強行逼迫自己鎮定下來,握住柳氏的手:“娘……娘!我們回到上京這多年,從未與那陳家有過來往,如今大禍臨頭,他們怎麼會接受我這個燙手山芋呢?!我、我……我去求伯鴻哥哥!伯鴻哥哥的父親是尚書左仆射,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他一定會為父親求情的!”
沈京墨口中的伯鴻正是尚書左仆射傅升之子傅修遠。傅升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紅人,傅修遠作為他的長子,品行端正,為人謙和,乃當世文人之楷模。
沈京墨自幼與他相識,若不是傅家遲遲沒來提親,他們早該結為連理。但即使他們并未成親,甚至傅家尚未下聘,傅修遠也是所有人心中,沈京墨的未來夫婿。
沈京墨也是這樣認為,眼下沈家出了事,自然第一個想要去求他幫忙。
柳氏卻一把拉住了女兒的衣袖,痛心道:“靖靖!若傅升真願意幫你父親,娘又怎麼會送你去陳家呀!”
沈京墨的腦袋嗡得一下炸開了。
她怔怔地看着柳氏,喃喃問道:“傅大人……不肯為父親說情麼?”
柳氏老淚縱橫,再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能抓着沈京墨的手用力地搖頭。
管家此時走了進來,對沈饒和柳氏道:“老爺、夫人,宮裡的李公公來了……”
沈饒抹了抹眼角,站起身來,盡管知道來者不善,卻還是正了正衣冠,對柳氏道了句“時候到了”後,深深地看了沈京墨一眼,擡腳往屋外走去。
柳氏一聽見這催命的鬼已經到了,再也來不及與沈京墨多說什麼,将小包袱推到她懷裡,推搡着,把沈京墨塞進了後門外等候的馬車裡。
等人上了車,馬夫一擡鞭子,車輪滾滾向前奔去,連一句告别的話都沒容沈京墨說。
“娘!娘——!!!”
沈京墨從車窗探出頭,卻隻看見柳氏哭着暈倒在丫鬟肩上。
馬車疾馳,很快便順利地出了上京城。
沈京墨回頭看着漸行漸遠的朱紅色城門,臉上擦不盡的淚被窗外呼嘯的風吹幹。
她很明白,這一别,極有可能就是永别。而這熟悉的上京城,她大概終己一生,都無法再回來了。
她坐在颠簸的馬車裡,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怎麼擦都擦不完。
她想慈愛的爹娘,想陪她撲蝴蝶的小丫鬟翠蟬,想和爹一樣不苟言笑的楊管家,想愛絮叨的廚娘王媽,想院兒裡那些還沒來得及開放的花。
一想到這一切的一切,她今後再也見不到了,而那遠在千裡之外的永甯縣,那戶姓陳的人家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接納她,會不會嫌棄她,會不會将她視為累贅,會不會把她抛棄,她全都不知。
她此生第一次覺得人生是如此的灰暗,竟教她看不見一絲光亮和希望。
沈京墨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隻記得她是在馬車的颠簸聲中昏睡過去,又在一陣寒冷中顫抖着醒來。
她發燒了,燒得很嚴重,但那雇來的車夫可管不了那麼多,她隻是一個沒了家的破落小姐,他又隻拿了沈家三十兩銀子,隻需負責将這位嬌氣的大小姐送到永甯縣去,至于到了那時這位小姐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