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京都下來的一紙诏令,卻将這一切的平靜美好全然打破,也推翻了先主多年來為淮州所做的一切。”
“他們說先主通敵叛國,是死罪,當誅。”
“甚至為昭顯先帝仁慈之心,美其名曰隻誅先主一人。”
“郎君不服,便生了謀逆反抗之心,先主明面上答應着,卻隻留下一封血書,毅然而赴死。”
說是血書,卻隻有寥寥幾字。
吾願以死明鑒忠國之心,隻求淮州安甯。
“先主先行赴死所求不過一個淮州百姓不受苦難。”
“可卻連如此都未能如願。”
京都派遣驚羽騎暗中到了淮州,勢必要将建安餘黨如數剿滅。
驚羽騎并不論是否所捉百姓是否當真與建安王府有所牽連,如此便将淮州中的男丁抓得大差不差,一并羁押在牢獄之中,攪得淮州城雞犬不甯。
淮州的天終究還是變了。
建安王的死到此處便顯得無足輕重。
“郎君起初仍舊恪守先主死前遺言,不願挑起争端,隻護住夫人還有建安王府的其餘之人躲了起來。”
“隻是後來夫人卻因舊疾複發缺失藥材而逝世。”
待李行韫再度回到淮州城時,城中已是滿目瘡痍,驚羽騎所到之處遍地破敗,翁媪妻兒無一不以淚洗面。
仁慈寬容當真能感化施暴狂徒麼?他開始懷疑父親用死堅守的信念。
再後來,李行韫起兵奪下淮州城,以淮州為點,向四周征戰,僅用一年改朝換代。
明程三十年,帝殁,乾元滅,并缙蒼起赟朝。
夜裡睡在榻上,昭瀾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卻怎地也睡不着。
她腦海裡不斷重複着瑞福方才所說的幾句話。
“郎君看起來似乎還是同從前一般沒什麼兩樣,可奴才打心眼裡覺得,郎君越來越困住自己了。”
“留在淮州城的人,從來不隻是先主和夫人。”
瑞福雖自知身份低微,隻言盡于此,但他内心期望蕙姬能懂他的話外之音。
淮州城是轉瞬即逝的美好,也是一道永懷傷痛的劫難。
困住的,一直是那個十七歲發誓要一統天下的少年郎君李行韫。
的确如此啊,一直留在過去的,從來都不隻是已經離開的人。還有他們這些活下來要用一生銘記痛苦的人。
.......
今夜同昭瀾一樣難以入眠的,還有那個理應躺在榻上的郎君。
他此刻立在不遠處的山崖之上,寒風吹動他的衣袂,他的身影卻與高山融為一體一般屹立不動,隻俯瞰山腳那塊城池靜默不語。
如今已入了幽州境界,估約明日他們便能抵達幽州城門。
“如若能遇到一個願意坦誠相言的人,便也能減輕些苦楚。”
他又恍然聽見那句輕的不能再輕的呢喃。
隻可惜了,世上并無人能令他坦誠相言,也無法子能令他減輕痛楚。
......
翌日。
昭瀾隔着車簾瞧着四散在進城路途之中的黎民百姓。
甚至有幾個孩童跪地在道路兩側,手中大都捧着個破爛的碗,他們似乎在向進城的人乞讨食物。
可幽州疫病四散,如今何人膽敢踏入州地境内?這些孩童怕是已經多日沒有進食了。
他們個個皆是衣衫褴褛,且面色蒼白,嘴唇幹裂,絲毫沒有半點血色,腕骨薄薄一節,像是輕輕一折便會斷去。
分明是長身體的年紀,可他們身上卻并未長出一塊富餘的肉,僅是皮包骨頭。
“這些都是染上疫病的百姓麼?”昭瀾實在不忍再看,她偏頭問道。
李行韫輕嗯了一聲,目光同樣彙聚在車外的孩童身上。
所幸後頭馬車之上還存有不少糧食,瑞福吩咐幾個幹活麻利的帶上面罩便在山林間支起鍋,開始熬起了白粥。
身後還跟了幾位醫者,給這些個百姓把起了脈。
瞧見那些個面黃肌瘦的孩童終于得以捧上一碗熱粥,李行韫才掩上車簾。
這些幽州官員不僅貪污救災金銀糧草,還如此這般草芥人命,當真是不把幽州百姓放在眼裡,當真是一群吃着俸祿的衣冠禽獸。
“染疫之百姓便集中擡往郊外亂葬墳,任由其自生自滅,這便是幽州的救疫手段。”
昭瀾忿忿不平,她擡眼望向李行韫,隻見他目光閃爍,抿唇不語,不知在想着什麼。
留下瑞福十幾人料理城外之事,其餘之人又緊接着趕路進城。
與道路兩道擠滿百姓不同,城門禁鎖,隻餘星點士兵于城牆之上看守,相比之下,倒顯得蕭條得令人可笑。
按常理來說,若無突發情形,宵禁之前城門是萬萬不可關閉的。
而如今這番情形,為了防範什麼,已然不言而喻。
而偏就有一列馬車,速度緩然地從城外馳來。
盯梢的士兵瞧見了紛紛訝然。
這幽州城已然數日未曾來過旁的訪客,究竟是誰嫌命大,竟敢在這等緊要的關頭來這幽州?
“來者何人?”領頭士兵是個營長,他隻站在城牆之上,手握長刃,居高臨下地喊道。
“我家主人乃是胡太守的客人,聞幽州瘟疫橫發,特攜藥草與良醫隻願為胡太守解憂,勞煩閣下通報一聲。”
.......
“那人當真這麼說的?”胡之遠摸着胡子,面上滿是狐疑之色,他可想不起來自個兒還有這麼一号朋友。
“千真萬确啊太守,”答話的正是适才站在城牆之上喊話的那營長侯貫,“且依屬下看,那一行人倒真像是帶了藥草來的。”
侯貫注意到了那馬車後頭緊跟着一輛又一輛裝載物什的拉闆車。
“先放他們進來。”胡之遠眼珠一轉,坐下敲闆。
“好嘞。”侯貫領了命就要出去。
“等等。”
一聽這話,前腳才踏出門檻的侯貫又折返。
“直接将人帶到太守府來,切莫讓他們去了别個地,把人給我盯緊了。”
“諾。”
這下侯貫才真離了去。
胡之遠喝了口剛泡上的熱茶,呵了一氣,眯着眼琢磨起來。
究竟是哪來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