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見裡面人沒有應聲,敲擊聲稍微大了點,但仍不見急躁,同樣的節奏,絲毫不亂。
蕭疏跪地膝行下了柴草鋪,趿拉着木屐,一手順手提起一根青皮竹棒,不粗,但足夠提供一些安全感。
蕭疏抹一把滿頭滿臉的雨水,讓視線更清晰,手放在門闩末,悄然站裡在門前,些微的火光,将他瘦伶伶的影子映照成高大的虛像,隔着門縫,他靜靜往外看。
外頭雨汽彌漫,發黑的屋檐幾乎倒挂着一條河,隔着那道河,一個身影靜靜而立。
這人的頭上紮着巨大的兜笠,遮去面容,身上的雨蓑也極闊大,邊緣處未被收攏的竹條炸開,張成雨中的巨影。
這個時候,能來尋他和阿娘的人,除了蕭滿蕭炎,便是掖庭中的人。
蕭滿兩兄弟是不會這樣徐徐敲門,等待他來開的。
蕭疏放緩了呼吸,而後驟然拉開門,執起竹竿便向外襲去。
來人猝不及防之下,隻來得及向側邊錯開一步,竹竿猛擊中他左臂,一聲悶哼。
這聲音他隻聽得過三次,熟悉又陌生。
來人扣住他手臂,将蓑笠寬檐略掀開,露出面容。
“殿下,裡面說話。”
徐雁行聲音仍是清淡的,不見怨怼。
蕭疏愣愣任她将自己拉回,掩好門,這才解開系帶,脫去蓑笠,問道:“殿下,董娘娘怎麼樣?”
蕭疏腦中仍是渾的,他隻是看着徐雁行,腦中思緒和亂打的雨聲糊塗成一片。
徐雁行脫去雨蓑,隻剩裡面的常服,雨水順着她眉眼流下來,發髻盡濕,一縷縷貼着鬓邊,青色的袍服上髒污得不成樣子,邊緣處滴答滴答拖着泥水。
但懷中的包袱卻被她護得極好,羊皮的,滲不透雨,徐雁行從裡頭拿了幹巾帕擦去包袱外頭的雨珠,然後才整個把包袱抖開,鋪到董美人身邊。
徐雁行微微向蕭疏傾身謝罪:“請殿下恕奴冒犯,裡面的藥沾不得水氣,不然會影響效用。奴是内監,按宮規可伺候妃嫔用膳安寝。”
她是在為自己離董美人太近而請罪,隻因在這間破室内,唯有董美人所處的地方才幹松。
這樣的禮節為六歲之前的蕭疏所熟悉,卻又是如今的蕭疏最為陌生的。徐雁行拜下的那一刻,他慌亂後退,極力側開來躲避這一禮,又被徐雁行随後的話攫去心神。
“藥?中使,你有藥?”
蕭疏大步沖過來,他大睜着眼睛,火釜映着他因狂喜而難抑止的情态,眼前這零零碎碎許多東西,他下意識想去拿,伸出手又縮回,仿佛滴上一滴汗就能讓這藥如徐雁行所說般失效似的。
徐雁行将手擦得幹松,才端起火盆去探看董美人的臉色,掀開她眼皮看瞳孔,又告罪,去看舌苔,把脈凝神數息,放開手,問蕭疏董美人這幾日症候。
蕭疏目光緊緊追着她,問出的話幹裂難成句:“中...中使,我阿娘...可...有救。”
因為太過恐懼,話吐到最後,隻有氣音,難以聽聞。
半晌,徐雁行沉吟着,蕭疏盯住她每一個動作,生怕會有一點搖頭的迹象。
徐雁行屈膝坐直身子,直到站起,才放下剛剛一直拉起的濕污袖角,她身量比蕭疏稍高,但說話時頭微低,眼向下垂,便沒有半點壓迫,甚至到此時,蕭疏才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内監慣有的烙印。
她聲音緩緩流過,誠懇而又妥帖:“殿下,奴隻是粗通醫理,往常也隻用來應付我們這等奴子宮婢,董娘娘這病,因由複雜,是鳳體本就虧空,常年過度勞累,有失保養,又曾逢大變,勞心傷神,這次用藥多有相沖,藥性激蕩之下反傷了根本。不瞞陛下,這幾樣藥,是我打聽了董娘娘病症後,去尚藥署請醫官拟的,但要請醫官來此,非奴力所及。現在奴觀娘娘情狀,怕是比打聽來的還要重。奴隻能斟酌用藥,但效用如何,不敢作保,若是無力回天,奴...”
蕭疏截斷她的話,他說得很快:“徐中使,我在這,不是什麼殿下,也不是什麼郡王,這些名字,已經離我很遠了。我求過很多人,但沒有人能幫我,從阿娘出事到現在,除了跪下求天求地,求不知道名字的神仙開恩,并沒有其他的辦法,我也想過再拼一回命,但不知道要往哪裡拼,才能換來阿娘多一點生機。”
他低頭凝望着董美人:“我一直跟阿娘說,你不要死,你不會死,但我知道——”
他擡頭看向徐雁行:“如果今天,沒有中使來這裡,我阿娘連熬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
“中使,不管阿娘會如何,隻到此時,我蕭疏已欠了你幾世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