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蒼稍微動了一下手臂,明幼鏡便又閉着眼睛輕輕哼唧着貼了上來。
“想好了?”
少年脖頸泛紅,微不可辨地點了點頭。
宗蒼把他從懷裡放下來,面具下的暗金眼睛裡神色有點複雜。末了,也沒說幾句更多的,站起身來撩開竹簾,走出藥寮去。
瓦籍正守着紅泥藥爐,持着一柄黃銅小鏟挑灰,撥出來的灰燼很缺德地拍在路過的斑蝥上。聽見背後傳來笃沉腳步聲,忙把小鏟撂下:“怎麼就出來啦?小狐狸留下來沒有?”
宗蒼在對面的矮凳坐下,他身高腿長,坐着不甚舒坦,但還是幽幽道:“他都費盡千辛萬苦爬上來了,還能再趕下去不成?”
瓦籍嘿嘿一笑,滄桑的一張臉被火光映紅:“我覺得他挺可愛的呀!看着一捏就哭,結果卻有這樣心志,以前老瓦怎麼沒瞧出來?”
宗蒼沉默不語,定定望着從灰燼下掙脫爬出的斑蝥。夏蟲不可語冰,可在這隆冬之日裡,摩天三峰上卻生滿夏蟲春草。
而天階之下卻已然是積雪綿綿了。
瓦籍仿佛看穿他心思,重重歎道:“宗主,今時不同往日啦!山上這些孩子,哪個不是乖乖聽你的話,練出一副所謂正派子弟做派?可咱們與日月二宗生來是不同的,咱們的根基,一直都在下面!照此下去,有誰能真正接你的班?”
他一雙凹陷的煙目不轉睛地随着那隻斑蝥在青石磚上爬行,稀碎的灰燼扯成一條草蛇般的細線,直到末處再不見蹤迹。半晌,又道:“真心地講,老瓦對這孩子是很佩服的。膽大,忠心,心志堅定,就是被那樣羞辱也未存死志,反而想方設法回山上來,比那些假模假樣的二十八門子弟強多了!”
宗蒼沒有反駁。他隻是望着泥爐上鼎沸的瓦罐,淡淡道:“藥煎好了。”
瓦籍哎喲一聲,忙換來藥童倒藥。手忙腳亂之間,聽見宗主沉聲道:“無論如何,願賭服輸。從前是我輕看他,往後,不會了。”
瓦籍原本被燒沸的藥罐蓋子燙得一疊聲叫苦,聽見這話,連燙疼都不知道了。
“那你要收他入門不?”
宗蒼起身:“再論。”
再論顯然不是現在要論的,瓦籍正想問問再是幾時論,而宗主已經轉身離去。高大身影遁入缭繞煙雲中,仿佛蒼鷹入霄,眨眼已是淩雲。
……宗蒼回到萬仞峰,隔得挺遠,便看見鐵門前跪下的身影。
謝真将生痕劍半舉過頭頂,宛如一棵易折青竹,正在烈陽之下□□跪着。午時才過,山上正是日頭毒辣之時,小公子細瓷一樣的臉頰上滾着汗珠,一滴滴砸在滿是塵土的膝頭上。
宗蒼心下煩躁,徑直從他身旁走過,隻聽“啪嗒”一聲劍落,緊接着袍角便被拉住了。
謝真嗓音沙啞,大約是跪了這麼久滴水未進:“宗主,我……”
宗蒼駐步:“起來。”
謝真搖了搖頭:“弟子知錯,求宗主責罰。”
“你有什麼錯?”
謝真兩眼發濕,低低道:“弟子已尋回生痕劍,原是自己誤會了明師弟,害他身處險境,險些釀成大禍。”
宗蒼負手,冷郁的目光宛如壓頂陰雲,讓人平白有種從皮至骨都被看透的感覺。謝真脊背滲出冷汗,惴惴不安地聽見不冷不熱一句:“那就跪着吧。”
謝真的眼淚即刻湧了出來:“宗主,宗主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宗蒼斜睨他一眼,不知怎的,從心般說出一句:”你這眼淚掉的實在難看。”
謝真仿佛遭一記重錘,從小到大,他從未從他人口中聽到過“難看”二字。一時昏頭,扯着哭嗓抽泣着道:“宗主眼中,自然隻有司掌印是好看的……”
宗蒼眉峰一壓,聲音立刻冷了幾度:“勸你少揣測我的心思。”
頓了頓,又轉身往萬仞宮去,“比你眼淚掉的好看的,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