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真雖也聽着,一陣揪心蓋過一陣。他想自己與何尋逸是不同的,他們“角木蛟”謝家是摩天宗嫡系,也是宗蒼一手提拔,他兄長謝闌更是摩天宗坐壇弟子,地位比何家是高得多的。
若不是他早年被佛月公主折斷雙手、再不得修行,隻怕也早早拜入三宗,哪需與何尋逸這等下界子弟平起平坐?哪需靠着這一條線,方能和宗主取得一線聯系?
而那爐鼎,隻不過是運氣好,就能得到宗主垂憐……
憑什麼?
再看何尋逸,雖說口中随意輕慢,毫不在意似的,可扇骨分明一下一下敲着膝頭,有種不自覺流露的焦躁。
謝真知道他的怪癖,喜歡被玩熟了的爐鼎美人,若那美人年紀再小些心智再純摯些,何尋逸便是發了瘋也要弄到手的。
……大雪欲止的時候,他等的小爐鼎到了。
明幼鏡換下了摩天宗的綢衫,穿的是明欽的舊衣。粗麻的褐色短衫配着一件略顯臃腫的灰棉襖,寬大的籠褲收進兩隻皂靴中,整個人活似個矮胖的草墩,一步一步挪進水榭。
這打扮也不是他想的。誰知道摩天宗上烈日炎炎,下來到泥狐村卻是數九寒冬?他身子弱又怕冷,除了使勁往身上套這些不合體的衣裳,也沒有其他法子了。
少年白皙的一張小臉被淩亂的黑發糊滿,單是走上水榭的台階就險些滑了兩個大跟頭,弄得一衆仆從都忍不住竊笑起來。
這分明便是個年幼呆憨的小村夫麼!
明幼鏡好容易登上水榭,一句“見過何公子”尚未出口,便覺腳下一滑,總歸還是栽倒了。原是何尋逸方才飛雪雅興,弄得水榭地磚上全是一片濕淋淋,當真是防不勝防。
他摔得慘烈,兩隻眼裡瞬時汪起熱淚。何尋逸面色不佳,見着這狼狽的小村夫站不起來,一旁謝真等人又都是噙笑模樣,臉上頓時挂不住了,伸手使勁一扯,強迫明幼鏡站起來。
明幼鏡順勢擡頭,冬日裡的風足夠招搖,将他散落的長發盡數吹開,露出被寒意刺出薄紅的上翹眼尾。那染了紅意的一雙桃花眼似有若無地浸透淚霧,隻一流轉,百媚盡生。
何尋逸一陣結舌,半條胳膊當時就麻成一片。
明幼鏡踉跄着站起來,長睫一低,軟聲道:“何公子。”
小村夫實在年幼,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眉宇鼻尖都是細雪。何尋逸良久才緩過神來,示意他坐下,又斟上溫酒。明幼鏡兩頰泛粉,順了順吹亂的長發,捧起酒盞小口地抿起來,瞧着也是相當可愛的。
跟小時候倒是大不一樣了。
何尋逸問:“小鏡何故回村來?明欽待你還好麼?他那婆娘出了名的刁蠻,大抵不好相與。你若受了委屈,不妨上我家來。”
一旁的謝真滿心不屑,暗想這是一張口便要擄人了。他自己看這小孩兒看不出什麼好來,哪哪都是沒長成的模樣,渾身上下都一股稚氣,也就是那雙眼分外不俗了些。
難道宗主喜歡這樣年紀小的?他謝真當年斷手之時也不過十五,在宗主面前吟吟哭了半夜,還不是被無情地丢下萬仞峰。
明幼鏡和他當年想必也沒有什麼不同。
謝真将這少年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通透,越看越覺得不喜,這酒局也無甚意思,他心想何故礙着何尋逸的好事,索性要起身拜别。
耳邊卻聽明幼鏡喜滋滋道:“當年多虧了何公子呢!若非得您襄助,我也無法結識宗主。萬仞峰上什麼都好,宗主待我也好,隻可惜修道之事不能與哥哥說,要不然,少不得要講個三天五夜的。”
三宗規矩,凡是半途斷了道緣下山的弟子,再不可向下界人士議論道緣修法之事。何尋逸道:“不妨事,明欽聽不得,我是聽得的。存真,一道聽聽看?”
謝真勉強道:“我就不必了。”
何尋逸哈哈大笑,又給面前小少年倒了一盞新酒,揶揄道:“小鏡莫怪,存真自小仰慕宗主,知道你在萬仞峰上和宗主好了,心裡妒忌呢!”
明幼鏡的巴掌臉騰得一下紅了:“也、也沒有好……隻是,伺候宗主睡個覺而已……”
謝真胸中愠火炎炎,分明實在聽不下去,可又不好拂袖離席。
因為當年鬼城斷手一事,他與謝闌已有五年不曾通信,斷了兄長這條音路,便隻能與何尋逸結好,方才不至于在二十八門中幾無立足之地——畢竟,他與謝闌,都隻是見不得光的侍妾生下的庶出罷了!
便如此如坐針氈地艱難飲酒,身旁二人卻是笑語盈盈,不多時,明幼鏡兩靥浮粉,趴在桌上半暈非暈的,俨然已是半醉。何尋逸眸光深深,向謝真抛了個眼神,對方低笑一聲,拱手道:“小弟且助遄閑兄好事将成。”
何尋逸望着明幼鏡,少年喝得盡興,褪了夾襖,盡顯纖細腰肢。他想到那雙又純又媚的眼,耳畔仿若響起少年綿軟黏糊的嗓音,當真是人自醉了。
遂滿意地向謝真道:“過幾日我家裡人上萬仞峰,你也一道去吧。”
謝真一怔,旋即喜上眉梢:“多謝遄閑兄。”
何尋逸未曾瞧他,一雙眼隻在明幼鏡那濕透的長睫上黏着。一擺手将謝真遣去,在心中好不暢快地想:宗蒼調. 教好的人兒,才是天底下第一的尤物!既是不要了,讓他撿走,有何不可?
他可是會好好享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