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說,我看那小兒子八成若非是給人家當奴仆,便是尋個盜跖像,染上不幹淨的手腳罷了。”
“說不準早已是黃土一抔,要不然怎的十幾年也不回村子一趟?那小孩七八歲才送出去,準記得他們兩口子的。”
“我看不假,八成是早就死啦!”
說着将棗果瓜子吐了一地,十分的閑談歡愉。而等日薄西山之時,正要将屁股底下凳子一收各自回家,卻見斜陽底下怯生生站了個少年,背着兩包鋪蓋,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走過來。
“誰死了?”他看上去相當疲憊,卻還是用纖細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我嗎?”
泥狐村明家送走小兒子的第十年,明幼鏡回來了。
穿着一身灰撲撲但料子上好的杏色輕袍,踢着兩隻磨平了底卻繡紋精美的皂靴,背着一隻綢緞包袱,回來了。
站在已然被歲月侵蝕出滄桑痕迹的明家院落前,他說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
“我居然有家?”
也不知道是誰問了他,還是他在自言自語,總之他搖了搖頭,歎道:“不應該呀,按理說,跟我沾上點關系的都該全埋土裡了才對。”
這一句話剛落,面前門扉陡然打開。
“誰家的倒黴孩子,在人家門口說這些個背時的話,晦氣得很!”
從門後怒沖沖而來的女人三十左右年紀,一身挺花哨的綢緞輕羅,袖口處已然抽絲卷毛,不知漿洗過千百次。再瞧她面目,也算是徐娘半老,一點姿色被眉粉胭脂蓋過大半,瞧着就像是打開蓋子以後便風幹破碎的胭脂盒,隻剩下斑駁二字可言。
女人在瞧見明幼鏡時略略一怔,緊接着便向院内高呼:“明欽!你出來看看!”
明欽……
明幼鏡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明家過去在泥狐村頗有些聲望,也算是一方鄉紳。隻是近些年家道敗落,家中孩子已不配讓父老鄉親叫一聲少爺。直至明幼鏡這一代,更是連兩個兒子都要養不起了。
長子明欽在念書上有些天分,早早考中了秀才,當為全家的指望。次子明鏡蠢鈍天真,除了一張臉生得稚嫩可愛外百無一用,故而理所應當地被父母賣走,給大哥賺上京科考的盤纏。
此刻明幼鏡望着斑駁結網的明家舊宅,心道明欽這仕途大抵也不怎麼亨通。
明欽打着呵欠出來了,對上妻子的目光時一躲閃,便看見了門口的明幼鏡。
明幼鏡叫了一聲:“哥。”
明欽臉上睡意頓消,渾濁的眼細細打量他一番,試探道:“明鏡?”
明幼鏡笑:“是我。不過出村後改了名,我現在叫明幼鏡了。”
一側的女人看自家丈夫大震支吾的模樣,搶先一步盈盈笑起來:“明欽,我怎麼沒聽過你有個弟弟?當年嫁進你家來,也不曾聽公婆說你有弟弟。”說着将吊梢眼觑過去,随口道,“你可得好好瞧瞧,莫讓别有用心的家夥混進來!”
明欽搓着袖口揮了揮手,結結巴巴道:“那個……鏡弟,你先,你且先進來。阿曼,去,去做點小菜,鏡弟,你愛吃什麼,就跟嫂子說。”
王玉曼沒好氣地嗤了一聲,折過身子去了,給明幼鏡先吃了個大白眼。
弟弟?什麼便宜弟弟也知道上門了!瞧瞧那一身打扮,穿得倒是富貴,也不知道是哪個大戶人家少爺小姐不要了脫下來的。
村子裡這種人還少嗎?小丫頭被賣去給别家老爺做小,不多幾年,要麼是肚子不争氣連顆蛋也孵不出,要麼是受寵的便被大老婆嫉恨,使些手段打發回來。
看這小子削肩柳腰的,一張巴掌臉上嵌着雙水靈靈的眼珠,聲音也細嫩得仿佛女孩子,分明就是那些個老爺最愛的兔兒爺。怕不是在榻上養了幾年,屁股都被攮開了花,又讓人嫌棄丢下,這才灰溜溜地跑回村來。
王玉曼在心裡罵了千百句髒的,腕上的銀镯砰砰撞着銅盆,不滿的意思充斥在竈台間。回頭去看自家不成器的丈夫,竟還給這小子倒了茶!什麼腌臜玩意也配喝他們家的茶了?
明欽一張寫滿了老實的臉上有點局促不安:“那個……鏡弟,你這些年,可還好?”
明幼鏡抿唇道:“還好的,多謝哥哥牽挂。”
“哦……鏡弟可在讀書?在哪兒上學?”
明幼鏡眨了眨眼:“哥,我從小不是讀書的料,沒上過學。”
眼風松松掃過王玉曼,掐着嫩嫩的嗓音,綿綿道,“我在一家姓宗的宅院裡做小工,宗老爺對我好,把我當養子呢。”
王玉曼聞言笑了起來:“真的假的,這養子,怕不也要陪着睡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