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殿内,杯酒相碰、樂舞不斷。此殿修得極大,樂人們于席坐外圍成一圈,奏樂時能在空曠的大殿産生回音。
元真自坐定席中,手中酒杯就沒空過,這場家宴是以他的名頭而辦的,敬上跟前的酒他不好駁了。
既是家宴,來的人就隻有北真的宗室貴族,什斡哥從容地坐于高位,欣賞着殿中接連不絕的歌舞,他将元真的位子安排在他前頭階下,對面就是厄爾慕的席位。
此舉意味明顯至極。
此時歌舞結束,樂聲驟然變急,琵琶弦動如暴雨傾瀉,連帶着鼓聲也變得激蕩起來。忽然,從大殿側邊飛來兩隻巨鷹,這當然是由人扮的,他們穿上由動物皮毛做成的戲服進行表演,稱為魚龍曼衍戲。
北真的皇帝都愛看戲,通常在宴飲上都會安排一出,供自己與群臣賞樂,有時興緻高了,自己也會下場即興演上。
兩隻鷹以靈巧輕快的身姿穿過殿中的柱子,然後同在一處相聚,樂聲由急變緩,兩對鷹翅同時展開似在空中平滑翺翔,他們時而分開又時而相碰,似作玩鬧。
厄爾慕舉起酒杯,對什斡哥與元真示意,率先飲下一杯梨花春酒。
一杯過後,戲中形勢霎時急轉,兩鷹剛才還同朋友似的,轉眼卻成為了争鋒相對的對手,衆人紛紛投去目光,要看看勢均力敵的兩隻雄鷹如何角逐。
可兩鷹相鬥,必有一傷。
什斡哥心中生起一個主意,笑着送一杯酒進口中,然後他的聲音緩緩響起:“朕有個提議,不如來押一押誰輸誰赢,如何?”語畢,他指着那一直在進攻的鷹說道,“朕押他赢。”
這隻鷹便大力煽動翅膀,敏銳地尋找對方錯處想要一擊必勝,很快便占據上風,但另一隻一次次閃身躲過了攻擊,由于對方進攻實在太猛,又躲得過于滑稽,惹來一陣嘲笑。
這些宗室貴族已然會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選擇了落在下風的那隻鷹。
什斡哥大笑:“你們這樣豈不是讓着朕,跟你們比,太過無趣。”便轉頭看向元真,“來,文德,你選誰?”
元真明白這已經不是押輸赢的問題,而是要讓本就興緻就高的什斡哥更加高興,他拱手道:“臣押這隻。”他伸出手指着那隻已經退避在殿門口的鷹。
厄爾慕慨歎:“聽聞将軍用兵擅長以小博大、以弱抗強之法,就連自創的陣法也是如此。”然後轉頭看向什斡哥,“哥哥,現下有精彩可看了。”
隻見殿門口那隻突然發力,像是捕捉到對手急功近利的破綻,一個跨步向側身閃去,趁對手調轉方向時沖上前猛烈撞擊,使得對方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一念之間,攻守之勢大變,厄爾慕微蹙着眉,小心地望向什斡哥。什斡哥雖然半倚着身子,可明顯能看出身态緊繃,那對銳利的鷹眼死死地盯着場下,宴上的氣氛好似跟着凝固了幾分。
琵琶的弦音突然發出“铮”的一聲,猶如弦斷。
元真賭赢了。
席上某些人已看出端倪,有些緊張地看向什斡哥,在場的哪個貴族不知道他最喜野外鬥鷹,從無敗績。
無論是對手實力不足,抑或是故意相讓,讓他舒服高興就是做臣子的職責。
什斡哥擡起手鼓掌,連賞了兩位戲子許多絲帛财寶,雖然臉上還挂着笑,但是他的心情可謂是急轉直下,降到了冰點。
元真押賭之後就沒再關注戲場上的情勢,這場鷹鬥戲提醒了他,今晚的宴席不會安然結束。
又換了新的歌舞上來,所有人識趣地不再提起剛才的情況,就讓這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
可事與願違。
“陛下……嗝。”一位坐在末尾的男子帶着醉意嚷聲叫道,舉着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腳步蹒跚地走到中央,粗魯地推開正在跳舞的舞姬。
瞬息間,大殿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場上的目光一同彙聚在他身上。厄爾慕眯着眼看着,他知此人名叫撻答魯,頭腦簡單,酗酒成瘾,一旦醉了便口無遮攔。
“陛下,我……有話要說。”撻答魯極力地穩住身形,朝什斡哥一拜。
什斡哥手一揮,不悅道:“說吧。”
“剛才這出戲,讓我想到……想到當年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策馬放鷹,可誰知那……那隻畜牲竟朝自己的主人撲過來,若不是元真将軍一箭斃命,恐怕……”
厄爾慕一驚,看向什斡哥,後者雙眼眯起死死盯着膽大包天的撻答魯,他立刻嚴聲斥道:“撻答魯,要是醉了就早些回去歇着!”
“嗝……嘿嘿,遼王勿怪,勿怪。”撻答魯嘿嘿笑道,醉得渾然不知剛才說的話有多大逆不道。
“說起來,咱還得謝謝将軍,那首歌怎麼唱來着?”他再為自己添滿酒,在原地轉了一圈,繼續說,“馬千騎,敵萬兵;如風吼,破城開;不怕病趙難趕盡,怕爾不識元氏名。”
撻答魯雖唱得含糊不清,但是在場的人除了元真可都知道他唱的是什麼,怕爾不識元氏名,此句一出,言外之意就是北真因元真才有了如今的境地,那麼誰還會把什斡哥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厄爾慕見情況不妙,示意宮人将撻答魯架出去。
這些貴族們不發一語,默默地為自己捏把汗,生怕皇帝因撻答魯這個蠢貨而遷怒自己。
元真冷着臉心下思慮,難怪前幾日回朝時,遼王會問關于歌謠的問題,原來關竅在這。這場宴會從鷹鬥戲到撻答魯的言論,想必都是沖他來的,于是他微微轉頭想起身作解釋,卻被什斡哥示意坐下。
什斡哥的表情依舊看不出變化,反而大笑起來,凜聲道:“文德,是朕的臂膀,是北真的利劍,特此封鎮南軍節度使,鎮守虞州,誰要是敢對他不敬,朕絕不會饒過他!”
元真當即跪下道:“謝陛下洪恩。”
厄爾慕看着杯中梨花春酒,忽然覺得此酒光是聞着就能知味道越發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