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真是奇了個大怪!
衣身隻覺得腦袋瓜子裡半邊是水,半邊是面粉,晃一晃,就能和成滿腦瓜子的漿糊。她的視線無意識地滑過身上灰色長裙,粗布的質感有些劃拉皮膚,卻很幹爽。
這裡是夢國。
謝家祖孫,就住在夢河邊。阿遊的父母曾是夢河上的撈夢人。有一年,夢河發大水,撈夢船翻了,整一船撈夢人都沉了河底。
謝老頭會點兒醫術,一邊撫養孫子阿遊,一邊為附近的人治病療傷以謀生。阿遊長到十六歲,算是半個成人了。若是旁人家,這樣年歲的孩子,都可以上撈夢船了。可謝老頭死活不讓阿遊去。阿遊曉得祖父的心結,也不争辯。隻是,他似乎缺少學醫的天賦,至今隻能給祖父打打下手。不過,阿遊有一雙巧手,會做很多木匠活。鎮子上的蔡木匠很看好他,幾次主動提出要收他為徒。隻可惜謝老頭年歲大了,盡管看着身子骨還硬朗,阿遊卻不放心爺爺一個人過活——若拜了師父,就得搬去師父的店裡,一邊學藝一邊做活,哪兒還有功夫照顧爺爺呢?
夢河貫穿夢國,是夢國的立國之本,也是夢國百姓的生計河。一年四季,夢河上星羅棋布着無數條大大小小的撈夢船。從早到晚,從晚到早——隻要夢河上還飄着夢球,撈夢人的網兜就不會閑着。
而衣身,就是從夢河上撈出來的。
撈到衣身的撈夢人說,他遠遠看見有個黑影順着水流從飄着過來。晨曦未明,天色猶昏,視野模糊的撈夢人以為這下能撈個大的,發筆小财。卻哪承想一網下去,竟撈上個大活人!
大活人可比夢球重多了,好懸沒毀了那網兜。驚愕不已的撈夢人急匆匆地将雙手緊抱掃帚的少女擡到謝老頭家 ,又匆匆離去——眼見天色泛白,正是夢球從上遊源源不斷而來的高峰時刻,可不能耽誤幹活賺錢!
一般情況下,衣身的表現總是令人喜愛的。她聰明、嘴甜、臉皮厚,一旦發動技能,可謂活力四射,槍掃一大片,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就沒有人不喜歡這個活潑又甜蜜的小姑娘。
謝老頭膝前隻有阿遊一個晚輩,性子倔,嘴巴硬,舌頭上從來不會吐半個字的甜言蜜語,時常将祖父氣得額頭青筋直跳。而今,天降小甜妞兒,阿遊立時在祖父面前成了對照組。盡管衣身說不清自己的來曆,可謝老頭依然很喜歡她,悉心為她療傷,親切慈祥地好像親爺爺一般。
“阿遊——扶着衣身去院子裡坐坐!”
“阿遊——去燒些熱水,我給衣身換藥。”
“阿遊——去河邊摘點兒花來!女孩子最喜歡花花草草了。記得,你挑那開得正好的花兒,可别撅一把幹枝子來!”
阿遊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雙手叉着腰,氣咻咻地瞪着躲在祖父身後悶頭偷笑的衣身。
“阿遊哥哥,不管你摘什麼花,都一定很好看!”衣身把迷魂湯灑向阿遊。阿遊老氣橫秋地長歎一聲,認命地揣上布兜,往河邊去——除了摘花,他還可以在河灘上翻揀翻揀,倘運氣好撿到漂亮的彩石,衣身定然喜歡。
阿遊是個屬鴨子的,全身上下就屬嘴硬。于衣身,他隻有一點不滿意。那就是,衣身——委實太能吃啦!
誰能想到,這麼個小個兒小模樣的小姑娘,居然有個無底洞一般的好胃口。好像,就從來沒見她吃飽過!
一大鍋粥,爺爺用一碗,他用兩碗,剩下的三碗悉數灌進衣身的肚子裡。他瞅着那漸漸鼓得像球的小肚子都暗自吃驚,可衣身卻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大有還能“再來一碗”的架勢。
爺爺也給衣身把過脈,看看她身體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可幾次下來,脈象都顯示無恙,祖孫倆隻有一頭霧水。
家裡多了這麼個大胃王,令阿遊委實發愁。
憑着謝老頭的醫術,謝家的家境雖不富裕,卻也算得上衣食無憂。當然,這“衣”屬粗布,“食”為粗糧。頓頓有佐粥的小菜,沒有債主夜半砸門,便意味着這日子還不差。若省吃儉用再攢點錢,将來給阿遊娶婦,那便是好日子了。
隻可惜,面對每頓都吃不飽的衣身,阿遊覺得那好日子似乎越來越遠。
衣身也很委屈的好不好!
她真得已經在努力克制了,可肚子就是總不乖,老想造反。她有什麼辦法?起先,她對自己這麼能吃還挺害羞——哪家姑娘如她般餓死鬼投胎呀?可一忍再忍,忍來忍去,忍得她半夜裡抱着水瓢灌一肚子涼水,害得她拉稀三天!
她也曉得謝家家境不富裕,能讓她白吃白住白療傷就很好了,她自不該奢望太多。可是,她就是餓嘛!她不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就這麼能吃,反正,現在,就算給她一大鍋粥,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謝爺爺和阿遊并沒有對她的海量胃口說半句不好聽的話,可衣身卻覺得愧疚極了。每到吃飯時間,就是她最歡喜又最痛苦的時刻。她要竭力克制,才能忍住不吃第四碗飯。她将自己的渴望努力控制住,不想成為謝家祖孫的負擔。
在衣身為自己如此能吃的沮喪不已時,謝老頭也想不明白——衣身胃口那麼好,可怎麼就不見長肉不見長個兒呢?她吃進肚子裡的東西,都去哪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