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盯上了鶴立雞群的謝雲舟。
謝雲舟擦幹淨臉上的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那些落入雲海之中的人,又有多少家中的人還以為,他們如今在雲山光鮮亮麗修行的?沒想到都成了一具白骨吧。
其中有不谙世事的,也有冷眼看着謝雲舟被壓上白玉台的。
謝雲舟桀骜,山主便和他耗,直到順利拿到劍骨,裝在了白霜的身上。
有了劍骨,修行事半功倍,但是白霜的修為不進反退,因為寵溺着他的山主也算計了他,要那些靈氣進入他的身體,又重新流走,流給在雲山下的白骨隼。
解九面無表情地聽着怨氣的訴說,他低低啞啞地開口:“雲讓,我修屍道。我帶上山的十八具棺材,都是從養明月石的屍體裡挑出來的。雲讓,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你那具身軀,是怎麼沒的。”
山主的四肢被霧氣撕扯成碎片,裝着義眼的一雙眸子,空茫地望向了解九所在的地方。
解九垂眸,他臉上一滴血粘連着肉掉下,落在山主的臉頰。像是眼淚。
鴻曆二年,山主下山送明月石時碰上解九。
解九是不折不扣的邪修,初見蒙眼的他,驚為天人。從邊角的小城追到雲山,沒有身影之後,又尋遍八荒。誰都怕纏郎,山主亦然。解九不眠不休找了山主一年,終于找到了山主的分身“雲讓”。
那時候他已經有部分的魂存于工傀了,山下的雲讓,沒有山主完整的記憶。他竟和解九拜堂結親,當了道侶。
“雲讓,那段時日,是我最開心的日子。”解九指尖隻剩下白骨,他伸手戳了戳山主那一隻義眼,道,“我費盡心思修補我那一具皮囊,隻盼着和你好好的過久點日子,沒有想到我還沒死,你死了。”
山主想起了他這一具快要消亡了的身體,決定物盡其用,将自己的身軀也拿來喂養明月石。可在把那一縷元神收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和解九結成了道侶。
聽到叙述,山主的眼睛眨了眨,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解九的深情對于他來講不值一提,可是無神的眼中,卻莫名多了點溫柔潋滟。
他将用自己喂出來的那一箱明月石送給了解九。
黑霧一擁而上,像舔漏獠牙的巨獸,把兩個人一塊兒吞了進去。
方才看着解九血肉分離都沒有出聲的山主,終于啞着嗓子,痛苦地尖叫起來。那些黑霧化成一雙雙手,撕扯着他的元神。
山主抓着壓在他面前解九,語氣中終于多了幾分驚慌,道:“解九,替我死,我不要死,解九!”
解九沒理會雲讓,自顧自扯唇笑道:“後來我一直等,等到鴻曆三十八年,上了雲山,過來等你認我。雲讓,如今我們可以在一塊兒了。”
方才雲讓在解九耳邊說的話是“解九,我追大道,怎麼可能有道侶呢?”
既然他不認,解九就一直跟着他,死都死一塊兒了,怎麼不算?
見求助解九無望,山主聲嘶力竭道:“……謝雲舟!救我!謝雲舟!”
雲山已經失去操控了,威壓在慢慢的消失,謝雲舟拔出盈春雪,往後跌跌撞撞退了幾步,被塵見月扶住後腰。
一直從容的山主如今形如惡鬼,惡毒地盯着謝雲舟,道:“結道期的修士,一定會有叩問,謝雲舟,你的道心,可以撐的住多久?”
“我等着你和我一樣,像惡鬼一樣靠着别人活——”
越來越多積壓的怨氣從底下湧上來,撕扯山主。到最後,那一顆道心中的景象,是千年前的雲山,山高霧清,有萬丈松林。
身材纖弱,雙眼清明的雲讓被老山主帶着走入雲海,老人慈道:“看到了麼?雲讓,這就是雲山之下,塵世之上,以後你就得像這隻白骨隼一樣,背起整一片雲山了。”
少年眸光定定望着白骨隼脊椎上凸起的道道巨大白骨,清脆回應了一聲。
老山主就在他的面前隕落,以肉身喂了白骨隼,在身軀潰散,鮮血滴滴落在白骨時,他的眼藹然慈和,道:“你的心思太死了,日後容易偏執,若是能在之後,找到一個喜歡的人便好了。”
少年雲讓講話冷冰冰的:“沒有喜歡的人。”
山主道:“以後會有的。有些人白首如新,亦有人一見鐘情,傾蓋如故。”
“我與雲山,傾蓋如故。”雲讓看着山主的身軀一點點消散,元神也重新回歸天地,當時的少年,許下了重重一諾,道,“我會守好雲山的。”
雲讓痛苦的呼号越來越低,直到無聲,到最後,他召來一縷微弱的山風,把緊咬下唇,六神無主站在原地,即将落進雲海的白霜撈了上來。
當初說出“我與雲山,傾蓋如故”的人,卻殺了數萬人來喂明月石,鑿下白骨隼的骨頭,又讓自己的元神依附在雲山上,隻為了延緩自己隕落的時間,美名其為“逐長生大道”。
可他又下山,親自接回了老山主在塵世的旁支後代,把天賦平平的白霜帶到身邊撫養。
他曾經也想過,就此而止。
雲山十三座山峰齊齊一震,為這個瘋子發出磅礴哀鳴。
“我的仇,還沒有算呢。”謝雲舟道。
山主的身軀已經碎成了三四瓣,解九抱着的,是快要飄散的靈體。謝雲舟把苟延殘喘的解九踹開,将靈力附着在劍上,再一次削下山主的右手臂。他道:“雲讓,我以後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可我白玉台三年受的苦,無望淵的冰錐和黑霧,都與你有關。”
如果不是山主的邪念,他還會是雲山上無憂的少年郎,沒有之後的所有事情。謝雲舟喘勻了氣,道:“我真想把你,千刀萬剮!”
盈春雪刺落之處,山主的軀體碎成了一瓣瓣,黑霧似乎都避讓着謝雲舟通身的戾氣。
飛雪雲霧裡,盈春雪一下又一下刺在已經不能再碎了的軀體和元神上。留下一點拼湊轉生的可能。他的身形還像多年前拜入雲山一樣單薄,可惜已經被風雪鑄煉做了另一副模樣,暈着血色。
謝雲舟不僅為了自己舉劍,也為了當時冬耳那一句“我要草菅我命的人死”。千萬人用命和魂來養出的明月石,隻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
大仇報一,他耳邊隐約聽見冬耳夾在風聲裡的一聲嗚咽,刻在他靈台上的字,冬耳的最後一縷殘魂,都随着山主的隕落,都一塊灰飛煙滅。
謝雲舟喘勻了氣,他把盈春雪遞給塵見月,道:“劍還你。把劍骨給我。”
“你要去做什麼?”塵見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