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的後代,大約是見她實在老邁無用了,打算不再贍養,直接丢到了這兒。跟着青城絕大部分人去别處躲避獸潮,走的時候撞上蠱雕,就把小孩兒也給丢下了。
“死了也好。”謝雲舟淡淡道。
他走累了,說話的時候胸腔的血氣磨着嗓子,有些啞,和天上的隼鳥戾鳴混合在一起,顯得有些落寞:“如今早死了,就少受以後幾十年的落魄,也沒了許多難走的路。總不至于……回首空空。”
總不至于與他一樣風風光光走上雲山,鹑衣鹄面,丢了半條命下來。
老妪坐直了身子,擡眼看他,散亂白色鬈發中是一雙仁慈的眼,笑着道:“好走的路總比難走的多,乖娃娃。”
年長者随口一句提點,似乎在一潭死水裡撞出漣漪,本想着再也不回家,準備在獸潮中一死了之的謝雲舟,蓦地變了想法。
他将身上帶着的數十顆明月石全部都塞進了老妪的懷裡,語氣倏然哽咽,帶着點兇狠勁,道:“那你好好替你重孫走以後的路。”
放棄修道後,老妪已經很多年沒見到明月石了,她的手有些微顫,問:“你叫什麼名字?”
暗淡廢墟中,唯一一點月光和燈光全部都落在他身上,娆玉看着俊秀的少年回了頭,笑着答:“謝雲舟。”
後來謝雲舟自顧不暇,也沒有再想起來他在青城遊蕩的幾個月,随手照拂過一個點通境的老妪。
他想起了娆玉白色的鬈發,面容雖然變更年輕了,但是發色卻一直都沒變。
他坐在窗邊,有些失神地喃喃道:“……這麼久了啊?”
久到那個自己救下的老妪已經重返青春年少,走上雲山,步入結道。他道:“不用報恩,那時候我對你的恩,你已經報過了。”
謝雲舟把白玉瓶從黑鳥的腳上捋下,倒進了自己嘴裡,抓着黑隼的翅膀往天上一抛,道:“二十年,從點通走到結道,不亞于一步登天,娆玉長老,别為了我這種‘戴罪之人’把自己在雲山的路給堵死了。”
“大道通天,路又不止這一條!”娆玉怒道。
她已經來了。
她不由分說,扣着謝雲舟的手,把他從刑訊堂積灰的窗戶上拉下。望着他側臉,大約是在無望淵待了二十年的緣故,眉眼之間帶着點森然的詭氣。但與初見她時沒有多大區别,難怪當時在雲階第一眼看了就喜歡。
她匆忙把不馴鈴塞到謝雲舟手中,道:“山主得來了。你繞過後山玉殿,那裡有法陣,可以直接到山下。若是有人來攔你,就要螭龍來幫你開道,這幾日它還是聽我的話的。”
說罷,黑隼糾結成一片黑雲,把另一邊的塵見月也帶上了,推着兩人往前走,娆玉站在原地。
“如果我真要離開,我當時為何又大費周章上了雲山,隻為了讓别人替我把劍骨剝回來嗎,娆玉長老?”謝雲舟從黑隼中掙脫出來,隼鳥翅膀帶起來的風把他額上的碎發撥到眼前,往日一雙風流狹長的眼中,藏着的陰鸷桀骜全部露了出來。
他将不馴鈴還給娆玉,道:“娆玉長老幫我之前,得多加權衡。”
說罷,一腳踩上黑隼的翅尖,躍至半空。他在夜風中回首,将劍骨往塵見月那處一丢,道:“把骨頭叼好了,塵見月,要是丢了,拔你的骨頭來湊。”
劍氣亮起一道白光,直接把暗沉的雲霧披散開,與飛掠而至的山主交上了手。
盈春雪沒有僞裝禁制,娆玉看着一招一式都拖拽出淺淺白粉色殘影的劍,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她似乎在雲山名劍譜裡看到過,劍光如同桃花紛飛,劍身镂桃,似乎叫……盈春雪?
衆所周知,滄浪峰峰主塵見月雖面上不表,但是私下格外喜好桃花,種了一山,連劍鞘上都要刻桃——等等,謝雲舟方才叫那個站着的靈奴叫什麼?
娆玉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塵見月抱着那一截白骨,眸光沉靜看着他,道:“靈奴之身,行事總是不方便,多謝娆玉長老照拂春池了。”
謝雲舟什麼膽子!把塵見月做成靈奴?還是沒有做成功的那種!娆玉吓得身子一哆嗦,僵硬道:“有塵劍尊坐鎮,謝雲舟他……”
塵見月沒有再接她的話,擡頭朝空中望去,尋常人眼,隻可以看到雲霧中劍光閃動,山主的白袍飄動,雷聲隐隐。劍氣中,二人似流星墜落,謝雲舟被重重掼在刑訊堂檐頂的垂脊獸上,山主五指成勾,用一種奇特的手勢壓着謝雲舟的脖子。
塵見月抱劍的手動了動,最終忍住了沖上前的沖動。
山主道:“謝雲舟,談談吧。”
盈春雪刺穿檐瓦,白玉碎屑簌簌落下,謝雲舟扭頭,吐出一口血沫,問:“談什麼,山主大人,你的死法嗎?”
“談劍骨。”山主的情緒始終平和穩定,道,“青傀也護不住你。你必須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