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台的風雪沒了限制,呼啦啦往外飄飛,又被塵見月的脊背擋住,他一步步帶着謝雲舟往下走,一路靜默中,塵見月開了口:“你的右臂是靈脈又沒有接上了嗎,阙青劍終究是凡鐵,接在人身上,還是有些難用的。”
“我之後也可以幫你找。”
謝雲舟閉眼,道:“不用。”他現在有些難言的燥熱,嗓眼又啞又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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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色的茶水中蕩漾出一圈圈的水波,茶葉像是風波中無助小舟跟着轉,樓觀序看了一會後,就将茶杯放下了。
他蓦地想起,謝雲舟嗜甜。
他喜歡任何吃着甜的,松子糖蓮藕粥,樓觀序與他講話時,給他的茶都會偷摸加一些糖。
等他端過去,謝雲舟就會揚起眉眼,笑着喚他:“又是這些苦茶,師尊,什麼時候與我回謝家,去吃些别的吧。”
樓觀序的眉眼不自覺軟和了些,他起身,用陣法打開了一間隐藏着的小室。
小室原先是擺放了書架與床榻,現在都被一張張畫卷覆蓋了。
樓觀序站在其中,擡手摩挲過畫卷中人的眉眼,突然有一層淺薄的偏執癡狂的氣質,蓋住了往昔冷清溫潤的眉目,他低聲道:“雲舟,現在把你帶過來,應該也來得及。”
他要去找謝雲舟。
樓觀序出來的時候,忽而覺得沉寂了數天的自己重新活泛起來了。等他走出去,就聽到幾名弟子在悄聲議論着什麼。
“謝春池就因為招惹了白霜吧?被關上了白玉台,沒想到他這麼桀骜,直接闖下來了。”
“诶诶诶扶風,你急什麼?他都敢闖了,應當也有解決的法子。”
樓觀序匆忙朝雲山白玉台走去。
塵見月似乎怕颠着謝雲舟,走得很慢,走在長長的懸索棧橋上,朝着滄浪峰的方向。
謝雲舟想催他快些,但是又沒有再出聲。他的身子因為符叙的龍涎一陣一陣發着燙,右手臂已經感受不到了。
直到他腳步停下,迎面撞上了兩個人。
是樓觀序和跟着他的宋青眠。
他們的目光全部都鎖在謝雲舟身上,相對無言,直到樓觀序率先開口:“雲舟,我煮了茶。你應該喜歡。”
一個溫酒,一個煮茶,兩個人目光拉鋸般扯着謝雲舟。
他有些煩躁地皺起眉頭,道:“樓長老,我來雲山翻舊賬,你們也得排在末頭,不要湊到我面前了。”
“為什麼不叫我師尊了?”樓觀序問。
謝雲舟啞然失笑:“怎麼還糾結這個?那你如今來做什麼,負荊請罪嗎?”
他邊講話,邊讓塵見月放下他。
樓觀序在他站穩之後,伸手想去扶他,又僵僵把手收回去:“白玉台痛嗎?”
“關懷是不是來的有些太遲了?”謝雲舟冷冷道,“這一次山主的命令就可以違抗了?”
樓觀序一語不發。
他在當年白玉台,的确和謝雲舟講過類似的話:“山主之命不可違抗,雲舟,你主動交出劍骨,我會護着你一輩子。”
他怎麼能夠和謝雲舟講,自己對他抱有别樣有悖人倫的心思。
山主之命的确不可違。但沒了劍骨,靈脈破損的謝雲舟,應該是被磨去棱角,最柔軟的時候,他也可以順水推舟,将謝雲舟偷帶回自己的小室裡,藏着他。
可惜樓觀序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到那種時候。謝雲舟太不馴了,他從白玉台逃脫之後,樓觀序找了他兩年。
等再見面,就是無望淵。
收回神思的那一瞬,盈春雪直接捅進樓觀序腰腹,謝雲舟嗤笑道:“師尊,要不你也削走一塊骨頭吧?”
銀劍刺進樓觀序腹中時,謝雲舟鬓發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朵桃花飄飄忽忽落了下來,落在了劍身上,樓觀序顫顫握着劍,不讓那朵桃花掉下去,就好像他想亡羊補牢,修補着和謝雲舟岌岌可危的情誼。
他半跪下,膝行過去,不顧劍在他腹腔越走越深,他道:“雲舟,是我錯了。”
他想讓謝雲舟再想之前那樣,叫他一次師尊。
樓觀序終于忍痛,夠到了謝雲舟垂着的手,他撥過謝雲舟的指尖,将額頭抵上謝雲舟的手背,道:“原諒我吧。”
謝雲舟抽出手,笑道:“師尊,就這麼跪了?待會說不定還有别的弟子過來呢,被看到了多不好。”
樓觀序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
再見面的失而複得,還有二十年的神思不定,全部都在他此刻化作了眼角一滴淚。
“師尊,當時你們不聞不問,害我受的苦,可不是這一點能夠清算的。就在方才——裝着我劍骨的那名弟子,他還過來對我講‘樓長老與宋師兄是不會喜歡你的,你在雲山,算什麼東西’。”
劍被“唰”的抽出,血濺在了白玉台階上。
謝雲舟漫不經心往下丢了一個白玉瓶,道:“當時在苦藥峰,心思不定,也沒跟着師尊好好學練藥,反而學劍去了,傷了師尊,怪不好意思的,這藥,師尊看着用吧。”
他和樓觀序沒有什麼好說的。
樓觀序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謝雲舟已經走遠了,背影影影綽綽,唯有在近處的那朵桃花,揚起之後,又慢悠悠打着旋兒落下。
好像當時他在雲階,收謝雲舟為徒的微薄情誼,已經和這朵花一樣落了地,再墜入雲海中消彌無蹤迹。
樓觀序打開謝雲舟丢下的玉瓶,那是最基礎的止血丹藥,已經放了很久,成了粉末了。樓觀序倒了些在掌心,緩慢吞咽着。
他沒有管後邊的宋青眠。捂着傷,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