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要修士從點通之際,就開始慢慢領悟磨練,謝雲舟嫁接來的道心,自然沒有辦法像是原生一樣馴服。
可帶着怨氣的黑霧一旦沾上道心,就像墨水一樣,不停地擴大,最要命的是,謝雲舟無情道還沒悟透多少,他強撐着将所有心念都鎖在了靈台。
謝雲舟來不及顧及外界,沒注意到塵見月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塵見月輕輕探身,伸手去碰謝雲舟的臉,在指節觸到他微涼的肌膚的時候,謝雲舟睜開了眼睛。
方才在他身後的劍陣重新被他收攏回去,塵見月毫無防備和謝雲舟的眼神對上,謝雲舟重新安撫了一遍道心之後,身周的氣質也變了。
帶着些冷肅,但又始終妖異。像是雲山滄浪雪峰開着滿山崖的紅花。
他眸子微微眯了眯,笑道:“劍尊,你憑什麼覺得,我還會答應一個雲山的人要求?”
數十年前雲山白玉台上,他被逐成棄徒的時候,就已經和那一座缥缈仙山再無瓜葛。
謝雲舟從來沒有知恩圖報的好品德,倘如答應了塵見月的什麼要求,日後讓他保留神智在身邊,才是個大麻煩。
他直接将靈力釘在塵見月的額頭,将元神幹脆利落抽了出來,埋在了自己靈台最深處。還打了三層禁制,防止塵見月再恢複神智。
謝雲舟做完起身,塵見月目光已經重新呆滞了下去。
他再去注意冬耳,小姑娘半坐在地,睜着一雙大眼睛,狠狠瞪着謝雲舟。
但是眼睛,卻不眨了。
謝雲舟彎腰抓起冬耳的手腕,已經僵硬冰冷。
但絕非是剛才死去的。
冬耳早就死了。她手上那些淤青的不是傷痕,是一塊一塊的屍斑。
黑霧見影響不到謝雲舟,又因為冬耳的屍身實在死得太透了,它已經進不來了,略有些不甘地在周圍盤旋。
原先顧慮搜魂會損害凡人的靈台神智,而今冬耳已經死了,謝雲舟召出幾柄靈力凝聚的小劍,從黑霧中抓出冬耳的殘魂,釘在了屍身靈台的位置。
矮床上是那個叫“春眼”的男人屍體,周圍堆滿了木竹藤筐,還有一些曬幹的瓜果棗仁,實在沒有落腳的地方。
謝雲舟最終扭頭:“塵見月,過來抱我。”
他半靠着劍奴,讓自己的神識穿進了冬耳的靈台之中。
江家。
謝雲舟俯身在冬耳意識上,看着她站在小廚房的門口,白衣飄飄的仙人帶來了一箱又一箱叫做“明月石”的東西。
冬耳隻是模糊知道,這是有錢人家拿來點通的。
像她這樣的廚娘,一般不會做些拜入雲山,斬妖除魔的千秋大夢,每個月拿點供奉的月銀就好了。
可是冬耳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她趁着仙人們不注意,偷偷扣了些靈石的粉末下來。
隻是傳聞中雲山批下的明月石比凡間的金剛精鐵都還要硬,怎麼輕飄飄給扣了下來?
冬耳沒來得及多想,她回到宅院之後,趁夜就把粉末重新沖泡熬煮了一遍,放進了給春眼抓的藥裡。
春眼大她約莫三四歲,是她的兄長,她是春眼的母親收來的孤兒,便一塊兒取了名字。
兄長的眼睛生得好看,就叫春眼,而她被撿來的時候恰巧是冬天,耳朵被冰雪熏凍得通紅,于是叫做冬耳。
就在前幾日,兩人相依做工的江家,那一位自稱有着仙緣的江少爺,看上了春眼那一雙眼睛,等她的哥哥被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不省人事了。
後來又是冬天一場漫長的高熱,等到來年春日,已經病骨支離,奄奄一息。
接下來的日子裡,冬耳一直來回在江家和自己安養哥哥的小院子裡來回跑,若是有閑錢,在便宜的偏方之外,還會去正經的藥堂子裡,再抓點藥來。
直至某一日,冬耳替貴人沖泡好茶端上去的時候。
記憶中,冬耳對這群人講了什麼的記憶已經模模糊糊了,隻餘下“供養明月石”“多抓些無關的人……若是有資質則更好”等零碎話語。
謝雲舟借着冬耳的位置,環顧了一圈,坐在客位的,反而是江照,坐在主位的,因為冬耳始終不敢擡頭去看,隻餘下一個削尖的下巴,停在冬耳的記憶裡,謝雲舟也辨不出他究竟是誰。
冬耳和他聽見江照道:“資質好的麼?可惜了,前幾日我的兒子房間裡有一位娈童,聽說不過是多摸了幾次明月石,就已經點通了,可惜後頭估計沒有伺候好他,被打了幾十闆子趕走了。”
謝雲舟跟着春眼的心齊齊一跳。
江照又道:“這送茶的姑娘看着年輕,我沒記錯的話,應當是那個男的妹妹?仙師,你看她行不行?”
為首的人不講話,他帶來的人上前,抓起冬耳的手,按壓了幾個骨節節竅,轉身恭敬回報道:“前輩,骨相沒有問題,身子也算是康健。”
若有先天的殘病,點通的概率也會小很多。
為首人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道:“哪有這麼多要求,就她了,再抓幾個人過來。”
冬耳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哪怕哥哥被江家人折磨的纏綿病榻,但她也還在做着自己根骨極佳,被雲山的仙人帶走的春秋大夢,等到後來,風風光光,帶着春眼,站在他們的面前。
沒想到,她像是豬狗一樣,被人關到了一件密室裡。
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小廚房裡頭燒火砍柴的姑娘,還有門口看門的衙役,還有……一箱又一箱從雲山運來的明月石。
她看着那一群仙風道骨的修士,用長刀剖開送來的人的身體,取出了右心,他們管這個叫做“靈台道心”。然後丢進玉箱之中,不過幾日,那些血肉,就能夠被明月石吞噬的一幹二淨。
莫大的絕望包裹着冬耳。
原來那些仙人,都是這麼修煉的,原來明月石裡的血色,是真真切切每一個人的血。
冬耳最早被關進去,反而排到了最後邊。
後來每一個人被帶走的時候,都捎給她一張紙條,有的人是交代後事,将私房零錢與媳婦講得清清楚楚,也有的是粉飾太平,要冬耳與他老娘講,自己去雲山修仙,下一次下山,恐怕是百年爛柯,滄海桑田,今日無需煮他的飯了。
冬耳每一句話都帶到了。
直到輪到她的時候,冬耳躲進了放着明月石的箱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