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馀涼啪的一聲将茶杯放回桌上,他心緒激蕩,動作幅度不小,茶水便從茶杯裡濺了出來。
魚晚衣的目光落在仍在杯中晃蕩不止的茶湯上,随後又看向雨馀涼。
雨馀涼道:“為什麼要監視晁府?”
魚晚衣道:“因為家主奪得了水南,所以現在是時候讓晁遊騰地,讓出掌盟的位置了。”
雨馀涼道:“可我聽說如今的掌盟并不像之前的掌盟那般能夠大權獨攬,晁遊是衛氏一手提拔,而且并不會武功。如今的水西武林盟主跟他之前的武林盟主不大一樣,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他的意思是,聊以偲要達成自己的目的,怕是不能光謀求掌盟的位置,不管怎樣,都不能放着衛堯覺不管、忽略衛堯覺。
魚晚衣懂雨馀涼的意思,道:“放心,這些我們都有考慮到,隻是先從晁遊那裡入手。要是他識相,說不定還能回到他的老家滄阆養老。”
雨馀涼沉默片刻,道:“聊氏,真的比衛氏更合适嗎?”
魚晚衣看着雨馀涼,語氣有些不滿,道:“衛氏氣數已盡,衛堯覺并沒有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才能。之前老主人還在的時候,衛氏這位子就已經坐不穩了,要不是有聊氏在前面撐着,水西武林早就被那些虎豹豺狼分而食之。隻是老主人過去不心中道義的那道坎,所以終究沒有取衛氏而代之。”她神色無比莊重,“老主人是真正的英雄。”
雨馀涼知道魚晚衣口中的“老主人”是指如今的聊氏家主聊以偲的父親聊正赟,他以前在水南時,也聽說過不少這位聊掌盟的事迹,心中對魚晚衣這句話倒也認同。
魚晚衣見雨馀涼沉默,似乎也感到方才自己的态度太過鄭重其事,于是把頭一歪,盈盈看着雨馀涼道:“我還沒問……你來這裡做什麼?”她知道雨馀涼一直在探尋身世,道:“與身世相關的線索指向這裡?”
雨馀涼看着眼前一張芙蓉秀臉正含笑看着自己,心中一動,道:“正是。”
雨馀涼覺得沒有向魚晚衣隐瞞的必要,并且聊氏的目的似乎與自己的有重合之處,于是将李愈跟自己說的十一年前發生在水西的往事和自己恢複記憶這件事都跟魚晚衣說了。并問魚晚衣關于十一年前柳家滅門,她知不知道什麼相關的訊息。
魚晚衣聽了隻是搖頭,她表示自己連柳家都沒聽說過。并且十一年前她還小,對晁遊發起的那次清剿隻是略有印象,長大後又偶爾聽人說起罷了。
這倒也在雨馀涼意料之中,當年牽扯其中的不下千人,柳岱不過是武林盟主衛氏的一個普通下屬,像柳岱這樣的下屬,盟主府裡有很多,所以盟主府之外的人不知道實在太正常不過。
不過魚晚衣突然伸手,掌心覆在雨馀涼手背上,道:“我理解你的心情。”
雨馀涼眼睛睜大,看向魚晚衣,隻見魚晚衣微笑看着他,雨馀涼臉上也不由得現出笑容。
魚晚衣道:“不過真沒想到你是水西人。”
雨馀涼道:“我自己也沒想到。”
他頓了頓又道:“魚姑娘,我想請你幫個忙,你可知如何才能進入晁府?晁府可有什麼守衛薄弱的地方?”
魚晚衣知道雨馀涼的用意是要調查當年柳家的事,道:“雨少俠,你莫不是想偷偷潛進去?不要這樣做,雖然晁遊自己不會武功,但他到底是水西掌盟的府邸,晁家人身邊盡是武功高強的好手。你這樣進去,十有八九會被發現,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而在那之前,你會先受盡酷刑,他們會以此來逼問你的目的,以及是誰指使你潛入進去的。”
雨馀涼聽到魚晚衣說“晁家人身邊盡是武功高強的好手”,心想:“當年出現在柳宅的人,會不會在他們之間?”之後又聽到魚晚衣說晁府守衛嚴密,一顆心不由得涼了半截,道:“那該如何是好?”
魚晚衣見雨馀涼模樣沮喪,想了想還是道:“……晁府現在在招仆役。”
雨馀涼一怔,看着魚晚衣,同時腦内飛速思考起來,道:“也就是說……”
魚晚衣一點頭,道:“如果身為晁府下人,那麼平時在晁府走動輕易不會引起懷疑,當有活派給你時,你正好可以借機熟悉晁府環境。要調查什麼的話,也方便得多。”
雨馀涼聞言大喜,忙對魚晚衣道:“多謝魚姑娘!”
随後雨馀涼又有些疑惑,随口問魚晚衣:“晁府怎麼這時招起仆役來?”
魚晚衣道:“最終是我們聊氏拿下了水南武林,水南武林曆經八百多年重新與水西武林歸于一處,對水西來說,這是足以載入武林史冊的、天大的功業。我們家主跟那位衛盟主送信,說要跟他談談,那位盟主便讓掌盟晁遊在晁府辦宴席招待我們家主。”聽魚晚衣說到這,雨馀涼心中浮現出“鴻門宴”三個字,心想怪不得聊以偲要提前讓九歌部署在晁府周圍。
“這場宴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時候排場、規模應該很大,我近來看見晁府采買的東西一箱箱從晁府大門擡進去,流水一般。因此原來的人手肯定不夠,便需要新招人進去。”
雨馀涼道:“原來如此。魚姑娘,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管怎樣,總算有了進入晁府的門路,他很高興,很激動,甚至想要伸出雙手握住魚晚衣的手,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魚晚衣看到雨馀涼興高采烈,笑得又有些憨憨的,也忍不住笑起來。
雨馀涼和魚晚衣在一起,都總是笑個不停,但那笑又完全是發自内心的,兩個人都覺得與對方在一起,就有無盡的快樂湧出來。
之後雨馀涼離開茶館,與魚晚衣短暫的相會後又要分别,雨馀涼有些依依不舍。不過魚晚衣湊在他耳邊道:“放心,我之後還會在鄜城待很久,并且就在晁府附近。你要這樣想,我雖然沒在你眼前,卻就在離你很近的地方。”雨馀涼聽了這話,頓時感到寬慰。
邢勘問雨馀涼道:“雨少俠,你那位花青前輩呢?她也來鄜城了嗎?”
雨馀涼道:“她另有事去做,沒來鄜城。”
姜銀笙道:“你們說的是誰?”
邢勘頭轉向妻子,道:“是個武功很高的女的,之前跟這位雨少俠是一路的,不過現在貌似分開了。”
姜銀笙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點點頭,道:“嗯。”
邢勘知道妻子不願讓自己過多地和江湖扯上關系,姜銀笙的想法是,用幾年的時間讓他慢慢、慢慢減少與江湖的接觸,最終完全脫離出來。所以聽到他在江湖上又新認識了人後情緒不高,盡管如此,姜銀笙卻仍願尊重他作為江湖人的一面,并沒有強制他如何如何,邢勘心中一軟,攬過姜銀笙柔聲低語道:“放心,我不會步東君的後塵。”
他用輕松的語調道:“我看起來像那種悲情的男人麼?根本就沒有那種氣質嘛。”
姜銀笙嗯了一聲,但雨馀涼和魚晚衣都聽出,這一聲已經帶有哭腔。
聽到“東君”二字時,雨馀涼心中微震,随即感到情理之中。
是啊,呼延酬曾是九歌的東君,九歌其他人也一定知道了他的死訊。
在這個江湖中,有些人想要退出,比如呼延酬,邢勘也隐隐有這樣的趨勢,但呼延酬和朱鏡離卻并沒有一個好的結局。而另一些人,則注定、并且說不定也樂意在江湖裡沉浮到死,比如武林盟主們,又比如那些武林世家的繼承人們。
雨馀涼突然想到了姬花青。
那姬花青呢?
她看上去哪條路都沒選,他一直以來都不知道姬花青到底要做什麼,姬花青從沒向他透露這些。唯一一次算是向他透露,還是臨薊江邊之戰後回到客棧,姬花青說她一輩子隻為做一件事。
在當時,那件事是在一衆人手中搶得金玉霜。
這之後呢?
她并不退出江湖,又似乎遊離于江湖之外,她沒有在江湖中沉浮,卻也不讓自己的船靠岸,她不抗拒飲下江湖之水,卻又隻是淺嘗辄止。
她說她隻為一件事而活着,而一旦失敗,人生就失去了意義。雨馀涼不禁從一個刁鑽的角度去想,如果那件事完成了呢?對她來說,人生是不是也不再有意義了?
不過說到底究竟是什麼事?讓她如此決絕?
他又想到了自己。
那我呢?
他目前要做的是報仇。
報完仇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