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的一聲,槍杆重重杵在地上,呼延酬以槍杆支撐自己站着,一邊氣喘,一邊擡頭望向前方的何若楓。
他的衣衫上這裡一朵,那邊一簇,已經開了不少血紅色的花,而現在這些分散的花也逐漸連成了一叢。
呼延酬的視野在搖晃,何若楓,以及朱鏡離、呼延蘭煙的身影分成了好幾個。呼延酬搖搖頭,眼前也并未因此變得清明,反而加速了額頭上的血流進眼睛。
在他前方,何若楓身上雖然也受了傷,但無論是傷口數量還是傷勢嚴重程度都不比呼延酬。何若楓臉上表情甚是得意,道:“怎麼了呼延酬?堂堂九歌之首,魔教左使,就隻有這種程度嗎?”
頭天晚上,在與姬花青合力殺了上官鳴等人後,呼延酬帶着朱鏡離和呼延蘭煙來到臨薊城中一處廢棄舊屋,自己則去看城内以及城門附近有沒有人正搜捕他們一家。
呼延酬走後,因為擔驚受怕了大半個晚上,呼延蘭煙困得東倒西歪,随後便睡着了。朱鏡離讓呼延蘭煙的頭枕在自己腿上,之後自己也忍不住睡着了。
可當朱鏡離醒來時,卻發現呼延蘭煙不見了。
原來朱鏡離睡着後,呼延蘭煙卻醒了,呼延蘭煙見呼延酬這麼久還沒回來,想去找爹爹,先是在棄屋的各個角落轉了幾轉,随後出了屋門,不知不覺間便越走越遠。
朱鏡離快急瘋了,她走出廢屋尋找,卻仍記得呼延酬臨行前的囑咐,不敢走太遠,于是先在廢屋附近繞圈子,就在她實在找不到人實在沒辦法打算去更遠的地方時,一枚銀镯子叮叮咚咚滾進她視野中。
朱鏡離連忙上前撿起镯子細看,看出正是女兒手上戴的那隻銀镯。她一擡頭,便看見湘夫人仇靈鸢就站在自己跟前。
朱鏡離被仇靈鸢帶到江邊樹林中。在那裡,朱鏡離看到了女兒呼延蘭煙,以及似乎早已等在旁邊的何若楓。
仇靈鸢着力将朱鏡離往前一推,朱鏡離趔趄着往前撲出幾步,被裸露出來的草根一絆,腳一崴跌倒在地。
仇靈鸢居高臨下地斜眼看着朱鏡離,嫌棄道:“笨死了,跟頭母牛一樣。”
呼延蘭煙哭着跑到朱鏡離身邊。朱鏡離一邊柔聲安慰呼延蘭煙一邊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萬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何若楓與仇靈鸢貌似都沒有對呼延蘭煙這個小女孩怎麼樣。
何若楓對仇靈鸢道:“我要的是呼延酬,怎麼你第一次帶來的是個小孩,第二次帶來的又是這個女的?”
仇靈鸢道:“她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和小孩,她們和呼延酬……”
仇靈鸢還沒說完,何若楓就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們是呼延酬的婆娘和崽子,那天我都看見了,可終歸不是呼延酬啊。”
仇靈鸢道:“所以我早就說你腦子不好使。呼延酬的妻女在我們手上,他能不來?他來了後,當着他的面折磨他妻女,豈不加倍有趣?看到他心疼難過,你心裡不是更暢快?也好給我找點事做,你和呼延酬打,又不許我插手,我在旁邊幹站着,”她的聲音變得嬌媚起來,“豈不無聊死了?”
何若楓聞言,笑道:“不愧是我的鸢妹。”
仇靈鸢忽然眉頭一皺,道:“我擔心的隻有一件事,呼延酬到底是九歌之首,在魔教也做到了左使,就我們兩個怕是……要不要我去将九歌其他人召來?”
何若楓道:“沒必要。”
仇靈鸢道:“為什麼?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他打算悄悄脫離九歌了嗎?家主是不會原諒背叛的,就算九歌其他人顧念舊情,若是在這種情況下放走了呼延酬,我看他們回去怎麼向家主交代。”
何若楓道:“這是我和呼延酬之間的事,必須由我親自殺了他,誰也不能插手。誰敢插手,我殺了誰。”仇靈鸢看到何若楓又狠又冷的表情,竟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何若楓接着道:“況且,這多年都不知道是誰的東皇太一,之前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露面了。家主在水西,在這他就是老大,上次我們明明都要得手了,他卻突然跳出來說要撤退,說什麼計劃有變。如果将這件事告訴九歌其他人,關鍵時刻那孫子又突然出現,說要把呼延酬帶回水西聽憑家主處置怎麼辦?搞不好我這輩子都無法親手宰了呼延酬。”
仇靈鸢腹诽:“上次就要得手了?哼哼,上次有那個姬花青擋在中間,怕是也得不了手。”想到姬花青,仇靈鸢又擔心起來,她與何若楓以朱鏡離母女為質,假設來的除了呼延酬,還有姬花青怎麼辦?上次江邊一戰,呼延酬就是和姬花青一起對敵。一個呼延酬她尚且擔心何若楓對付不了,不要說再加上姬花青了。
仇靈鸢眼珠左右移動了一番,已經打定了一看到情況不對她就先走的主意,反正何若楓不是要跟呼延酬拼命麼,他應該還能幫她拖一陣,到那時她就盡快離開。
但仇靈鸢運氣很好,呼延酬隻身赴會,不僅姬花青沒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呼延酬竟然打不過何若楓。
呼延酬剛來,剛和何若楓動上手,仇靈鸢就取出匕首在朱鏡離身上劃了一道,呼延蘭煙先是大哭,随後跑到仇靈鸢跟前,雙手抓住仇靈鸢手臂,張口就要咬下去。
仇靈鸢用匕首柄打中呼延蘭煙的臉,呼延蘭煙臉上多了一道紅印子,她擡起頭,臉上雖然還沾着淚水,但看向仇靈鸢的眼神中已經滿是仇恨。
仇靈鸢看着呼延蘭煙,尖聲罵道:“死丫頭。”又一腳踢出去,剛好踢在呼延蘭煙小腿上,呼延蘭煙一邊大哭一邊想從地上爬起來,但被踢中的那條腿像是傷到了骨頭,她爬了半天都爬不起來。
朱鏡離看在眼裡痛在心上,見仇靈鸢還要對着呼延蘭煙的傷腿一腳踩下去,大叫一聲朝仇靈鸢撲過來,抓住仇靈鸢就往旁邊拉。許是仇靈鸢自己并不擅近戰,又或許是朱鏡離見她要傷呼延蘭煙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仇靈鸢還真被朱鏡離往旁邊扯出數步。
拉扯間,仇靈鸢手一揮,一掌打在朱鏡離頭側,發出一聲悶響,手裡的匕首也從朱鏡離側頸劃過,傷口一直延伸到朱鏡離臉頰邊緣。
朱鏡離摔倒在地,她一邊喘氣,一隻手顫抖着摸上自己的頸部,隻見鮮紅的血源源不斷順着她的指縫流下。
仇靈鸢也一手撫上手臂,道:“賤人,抓得我好痛。”她眼珠下移,看着朱鏡離,“我本來打算将你的臉留到最後的,不過現在既然已經有傷口了,那就先在上面劃上幾道,也不妨礙我之後盡興。”
許是看到妻女遭受折磨分了心,許是呼延酬這幾年确實不再像一個江湖人了,他想要到朱鏡離和呼延蘭煙身邊去,嘗試了各種方法卻都被何若楓擋了回來,不僅如此,身上還多了好幾道極深的傷,而何若楓雖然也受了傷,卻隻是被淺淺劃破了一點皮肉。
呼延酬身上淌血,看向妻女的表情又心痛又焦急,整個人十分狼狽。何若楓看到呼延酬這副樣子,心裡湧起強烈的快意,他道:“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東君大人怎麼成這副模樣了?您身為九歌之首,怎麼連我這個湘君都打不過呢?你想越過我,去救你的妻子女兒是不是?”他哈哈笑着,睜眼瞪着呼延酬道:“沒門,呼延酬,我永遠是橫在你面前的阻礙,我永遠都不會讓你好過。”
“我要讓你親眼看着她們被折磨至死。”
仇靈鸢雖口上說要劃破朱鏡離的臉,但她低頭看着朱鏡離,卻遲遲沒有動作。朱鏡離因為才剛失去一子肝腸寸斷,也無心妝扮,所以此時顯得十分憔悴,仇靈鸢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不禁心中生厭,擡頭對呼延酬道:“你怎麼就看上這種又笨又醜的女人?她到底哪點好了?”
何若楓聽了仇靈鸢這話,心裡突然極不舒服起來。
呼延酬相當有女人緣,從妙齡少女到中年婦人,呼延酬似乎都能給她們留下極佳的印象。他和九歌中的幾位性格迥異的女性成員相處都還不錯,何若楓也因為這點與仇靈鸢吵了很多次架,次數多了以後仇靈鸢便煩了,有一次仇靈鸢幹脆直接跟何若楓說:“他就是哪哪都比你強,我現在就跟了他去。”仇靈鸢沒想到的是,那次何若楓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兩人的臉湊得很近,何若楓像是要吻她,可表情又猙獰得可怕,他對她道:“你若是敢跟了他,我現在就殺了你。”他冷笑一聲,“你以為他看得上你這個賤貨?我告訴你,其他人不過跟你玩玩,玩完就扔了,你隻能跟着我這樣的廢物過一輩子。”
自從那次之後,仇靈鸢雖然仍會時不時對何若楓口出輕視之言,卻再沒敢在他面前提呼延酬比他強之類的話。而隻要不提呼延酬,何若楓對她也算得上是個體貼的情人。
但此刻何若楓聽仇靈鸢說這話,竟是有妒忌朱鏡離的意味,她妒忌朱鏡離,不就表明她對呼延酬還心有不甘?
何若楓突然橫過槍杆,槍頭刺中呼延酬的膝部,呼延酬痛呼一聲,站立不穩,隻能以另一條腿單膝跪地支撐起身子。何若楓又向前踏出一步,不想呼延酬槍尖自下而上劃出,這一下削斷了何若楓握槍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
何若楓慘叫不止,他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右手,而從兩根斷指流出的血順着槍杆流到他的左手,繼而又汩汩流到地上。
他兩眼通紅,看向呼延酬的眼神直欲噬人。
“呼延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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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一隻手臂向前伸出,似乎是想握住什麼。
在他伸出的手前方是另一隻手,而那隻手此刻被一隻腳踩住,那隻手的主人是朱鏡離。
夫妻二人的手在握到一起前,呼延酬就斷了氣,而朱鏡離因為先前就被仇靈鸢用匕首在身上紮了好幾下,在呼延酬斷氣後不久也因傷勢過重而死。她死前想去抓呼延酬的手的,但就在她的手要碰到呼延酬的手時,仇靈鸢一腳踩在朱鏡離手背上。
夫婦倆屍身不遠處,呼延蘭煙也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何若楓将自己的槍扔在一旁,對着呼延酬屍體道:“沒想到我第一次赢你,便是殺了你。”
他說完低頭看着自己右手無名指和小指的指根,胸口一邊快速起伏一邊不斷抽着氣。
呼延酬死了,卻用了他兩根手指來換,他不知道現在應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仇靈鸢聽到何若楓不斷發出的氣聲,在何若楓身後淡淡道:“你該慶幸,他隻削掉了你兩指,而不是削掉你整隻右手,現在不僅你的右手還連在手腕上,上面還留着三根指頭。”
仇靈鸢這輩子最不會做的事之一就是共情,她完全沒有這種概念,所以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來的話跟諷刺,跟在别人傷口上撒鹽上沒什麼區别。她認為自己是在正常地說話。
但何若楓卻也聽不出,或者說能夠忽略仇靈鸢話語中的這些冷漠譏諷,從這方面看,湘君湘夫人确是天生一對。
何若楓看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
雖然正如仇靈鸢所說,他的右手還在,并且上面還剩三根手指,但無名指和小指看似作用不大,缺了這兩根指頭,很多事就會不方便得多。更别說槍這種沉重的兵器,少了無名指和食指,駕馭的難度将大大增加。
萬幸的是,他的拇指還在,否則跟整個右手被廢也沒什麼區别。
仇靈鸢的聲音又從何若楓身後傳來:“行了,再看下去,那兩根指頭也不會再長出來。何若楓,先過來拿你的東西吧。”
仇靈鸢口中的“你的東西”是指呼延酬的長槍。這把槍是呼延酬從前行走江湖時偶然得到的上品兵器,何若楓一直想要據為己有。
仇靈鸢這句話最後一個“吧”字的發音很短暫,雖然是最後一個字,但也似乎是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她好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或者說,是本該看到什麼東西卻沒看到。
何若楓走過去,又驚又怒道:“東西呢?”
呼延酬的槍在之前被何若楓一槍挑飛,插在不遠處的地上,而現在本應插着槍的地方卻空空如也。
何若楓與仇靈鸢對視一眼。
方才有其他人從這裡經過。
槍絕不可能自己長腳跑了。
是有人趁何若楓與仇靈鸢二人注意在呼延酬和朱鏡離身上時,将這把槍拿走了!
何若楓忙向四周張望,道:“可惡,哪裡來的賊,若讓我找出來,非将他碎剮了不可!”
仇靈鸢冷笑一聲,低聲說了些什麼,不過她聲音太小,何若楓沒聽清。
在一旁的矮小土丘後,雨馀涼蹲在那裡,手中橫握着呼延酬的長槍。
他恢複記憶後便和姬花青商議着回水西的事,同時得知李氏已經覆滅,水南武林在八百年後再次與水西武林合在一處,隻不知是不是重又歸衛氏統領。
于是姬花青說要潛入盟主府邸看看是什麼情況,雨馀涼在客棧也是幹等,所以隻身來到仲邑江邊,遙望江面,望向江水的另一頭。
今日的江面倒也算得上平靜,但雨馀涼内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六歲那年的記憶如鈍刀般一下下剮着他的頭腦。這樣可怕、他不願去面對的記憶讓他有些無所适從,他甚至覺得要是自己沒有恢複這些記憶就好了,但随後又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愧悔和自責。
他在江邊站了一段時間,估計着姬花青是不是已經從盟主府邸回來了,于是離開江邊往客棧走,中途要穿過江邊的樹林,結果便聽見了樹林某處似乎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雨馀涼本來不打算去管,如今各路高手彙集臨薊,他若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前去窺探,被人發現了極難自保。他加快了腳步想趕緊溜,避免殃及自身,可又逐漸停下了腳步。
如今他記起了自己的身世,便不再像之前那般認為武林,尤其是水西武林的一切都事不關己,尤其是聽李愈說,十一年前發生在水西武林的那場清剿跟晁氏和衛氏都有關。
他告訴自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這麼一走,說不定就錯過了什麼對他之後在水西有用的信息。
于是盡量隐藏自己的氣息,小心翼翼循聲靠近打鬥的地方,他剛從灌木叢後探出半個頭來,就被眼前的情形震驚了。
呼延酬和朱鏡離躺在地上,二人皆雙目緊閉,仇靈鸢的腳還踩在朱鏡離手上。雨馀涼的心砰砰跳起來,怪不得剛才聽到的叫聲那麼熟悉,那正是朱鏡離的聲音啊。
雨馀涼聽到何若楓和仇靈鸢你一言我一語,他一邊聽,一邊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心裡崩塌。
死了?
呼延大哥和朱姐姐……
死了?
他看向一動不動的呼延蘭煙,不知那小女孩是死是活。
一把長槍倒插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雨馀涼認出這正是呼延酬的槍。
他腦海中浮現出那日呼延酬與他切磋武功的情形,眼前浮現出呼延酬的臉,他再看向此時呼延酬毫無生氣的、沾滿了鮮血和泥污的臉,突然氣血上湧,不知哪來的勇氣,沖出灌木叢,一把将長槍拔出,随即閃到了對面的小土丘之後。
雨馀涼蹲在土丘後,驚魂未定。
他閉上眼吞咽了一下。
至少,不要讓這把槍落入那兩個人手裡。
雨馀涼心中極是緊張,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不敢做任何動作,生怕自己一動就會發出聲音被何若楓與仇靈鸢發現。
突然,雨馀涼感到背後有一種毛毛的感覺。他回頭看去,隻見一個戴着純白橢圓面具的人正站在他身後。
雨馀涼血液都凝固了。
是九歌的雲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