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垃圾山都清楚,陳敬磊是一個爹娘全死,“寄養”在大伯家的孤兒。
在他很幼齡的時候,說不清是大伯還是舅舅舅媽外婆,故意欺負他。會趁着他去上學,偷偷把門鎖換掉。等他放學回來,進不去家門。
後面直接不裝了,鑰匙一揣兜,鎖上門,任憑陳敬磊在外面怎麼敲門都不給開。他要麼逃掉最後一節課趕在落鎖時間前進家門,要麼被關在門外。
這種卑鄙龌龊無恥的行徑,持續到他小學三年級。有位匿名鄰居好心人,實在看不過去,憤而舉報。收到群衆反應的片區民警和居委會領一大幫子人,連着登了三次門給“陳敬磊的親屬們”做思想教育工作,他們方有所收斂。
直至陳敬磊進入青春期,猛蹿個子,一拳能掄倒陳梁,外加補一腳踹倒鄭龍。他才擁有了随時随地進屋睡覺的自由。
在這之前,可謂是颠沛流離。
有時,他是餓着肚子躺在家門口将就一晚上。有時,他是走半小時路,走到垃圾山外面,到處找願意雇童工的店家,打零工換吃的蜷在店裡熬一晚。
也有時,他是被田秀梅和肖嵘夫婦招呼到他們家裡。剛開始還會不好意思,後面他直接上手跟肖祈搶飯吃。吃飽喝足後,擠到一個屋子裡睡一晚。
而垃圾山其餘家都是按照這樣的标準對待陳敬磊——不幫忙,不欺負。尋常出門瞧見他了,就是瞧見了。不會上前搭話,也不會裝作沒看見躲開。回到家,關起門來,也會告誡自家孩子:陳敬磊是個苦命人,你别招惹他,也别靠他太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例,就是喬溫溫家。
喬溫溫的父母秉持着一個很奇怪的态度。
他們夫妻倆,會像大多數人一樣,不怎麼跟陳敬磊親近。
但是,卻對于女兒經常跑去找陳敬磊這件事,不支持不反對。
基于此,還有時,陳敬磊四處流浪時。喬溫溫會偷偷叫住他,讓他從自家後窗翻進來。她在飯桌上,眼疾手快地多拿一個大饅頭多扒拉一點菜。接着,借口回屋寫作業,跟陳敬磊均分少得可憐的飯菜,一人一半。
倆人五分飽地捱過漫漫長夜。
至于孫蘭和喬國強知不知道喬溫溫幹了什麼…
喬溫溫覺得她做的天衣無縫,堪稱偷天換日。
陳敬磊卻認為,二人對此心裡明鏡似的。
他之前還思忖過,孫蘭喬國強這麼做,莫非是覺得,小孩不應該摻合大人的世界,擁有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快樂童年才是首要。
可是,若是真心疼愛喬溫溫,又怎麼會默認嫖客占她便宜。
他想不通。
如今,孫蘭找上門來,讓陳敬磊二選一:要麼,她帶走喬溫溫,回去接客;要麼,陳敬磊拿十萬塊錢出來“彌補”她。
陳敬磊才清楚,原來,他們是不在乎喬溫溫,所以,才不擔心喬溫溫跟着他有可能出意外。
他小心翼翼地轉頭看着喬溫溫,打量她的神色。怕她因為母親暴露涼薄而難過傷心。
孫蘭猶在滔滔不絕:“水電煤氣費哪個不要錢,家裡多養她一張嘴,還供她讀了書,識了字。十萬塊不過分吧?讨媳婦要給娘家母彩禮的…”
陳敬磊看着喬溫溫目光呆滞的樣子,長歎一口氣。
這件事太詭異,處處透露着疑點。
第一,孫蘭怎麼會知道他手頭有錢了?
能夠詳細地知道他的經濟情況的,除了喬溫溫肖祈,就是蒙佧娜。一望而知,這三個人,哪個都不會跑到孫蘭面前嚼舌根。
那就隻剩下一個原因了……
第二,固然他沒有享受過親情,沒有體驗過舐犢情深。然則,往遠了說,兒時的他,見識過田秀梅肖嵘夫婦的殚精竭慮。往近了說,他眼瞧着蒙佧娜為了扶蒙塗北爛泥上牆,費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大力氣。
孫蘭,怎麼跟别的父母不大一樣?
她講東講西,一口一個“她值這個價”,仿佛說的不是她的女兒,倒像是賣主在向買主介紹自己飼養的羊羔——
模樣俊俏、識文斷字、身體健康,性格開朗,每一樣都是加分項,是加在天平上的砝碼,是羊羔柔順鮮亮的毛發,是肉質肥美的象征。
難道,在她的眼裡,喬溫溫身上所有的人類閃光點,都隻是商品的價值?
太不把人當人看了。
陳敬磊對于自己從未擁有過的親情,有一種近乎于窮天急地的理想化認定:普天之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也沒有不愛父母的子女。
世上的人倫之情,合該跟教科書上所言的一模一樣。
更遑論居然還有拿子女做搖錢樹的。
簡直颠覆三觀,毀滅信仰。
憤怒溢出來,漫過心髒,烤炙靈魂。
在怒氣沖破阈值爆發之前,陳敬磊打算先解決第一個問題。
他盯着孫蘭:“十萬?你覺得我能拿出十萬塊?”
孫蘭眼睛一瞪,手指翹起來,說:“想裝窮?我可告訴你,前幾天有人看見你進了金店”
陳敬磊挑眉,故意激怒她:“你看見了?在哪條街?你不會是看着誰的背影像我,就想來撞個大運訛我吧?”
“…”孫蘭語塞了一下,她咬咬牙,反嗆回去,“别裝蒜,陳梁親眼瞧見的!”
哦,是他。
果然是他。
既然有大伯,那肯定少不了鄭龍,估計還有馮霞。
馮霞還好點,雖然她魔怔般地偏愛她的小兒子鄭龍,好歹,她是拿陳敬磊當她的親外孫的。
陳梁和鄭龍,這倆人,蛇鼠一窩,狼狽為奸。榨不出陳敬磊的油水時,相互鬥得厲害。但凡,能從他這裡剮出點肉沫,瞬時就是堅固的利益關系,合起夥算計兄弟姊妹僅存的骨血。
這回出的損招,比之以往,高端大氣上檔次不少,都知道躲在背後,撺掇孫蘭來要錢。
陳敬磊投向孫蘭的目光陰寒刺骨。
孫蘭聲音戛然而止。
她舔舔嘴唇,有些驚懼地躲避陳敬磊駭人的眼神。
陳敬磊定定的看着孫蘭,把她看的心裡發毛。半晌,神情恢複正常,說:“錢,沒問題”
孫蘭渾濁的眼珠霎地放出精光。
“不過”陳敬磊戰術性頓了一下,吊足孫蘭胃口。
孫蘭怕“姑爺”反悔,截過話頭,搶着開口,“不是我自誇,我家這閨女叫我養的賊頂!你看看她這身體條件,一看就好生養!男娃女娃都能給你生,五年抱倆,二十歲之前一兒一女!而且養活她還特省錢,不挑吃不挑穿,給點東西就能…”
喬溫溫在眼圈裡打轉的眼淚,吧嗒,掉下來。
她想質問媽媽怎麼能這麼說?
就算是在古代,在封建時代,在舊社會。媒婆說媒都不會隻說這家姑娘是個能生孩子還抗糟踐的“貨”,最起碼還要誇誇她家風正派厚道老實人,能做婆娘,能放心地把後背交給她,夫妻倆一路扶持,共同将小家庭經營好。
為什麼媽媽卻像個青樓老鸨在拉皮條?
虧得是陳敬磊,換個人,聽了親媽這番話,豈不是要徹底看不起她。
可她說不出話來,心口像是堵住了一團棉花,又酸又澀。她想大吵大鬧,卻是一張口,眼淚先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