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心知此舉必會引來圍觀,可他一點兒也不想放開。
隻将唇貼在那抹輕軟上,悠遠綿長、馥郁芬芳,好似吞下花苞。
韓凜雙頰熱到發燙,心跳幾乎沖破胸膛。
他青絲翩然、衣袂飄蕩,整個人仿佛鬧市街頭開出的明麗山椿。
漫卷丹砂落掌中,一點嬌色勝千紅。
議論紛紛揚揚,于四圍盤踞成風。
那裡面有豔羨、有不解,有诘問、有批判。
一如無可回頭的帝王之路,注定毀譽參半、褒貶由人。
風波平息比爐火還慢,直等兩人攜手靠在橋頭分食糕點,議論聲仍舊源源不斷。
畢竟是這般神仙品貌,誰又忍得住不看不想呢?
跟過去一樣吃掉一半,秦川揉揉肚子。
胳膊挂在韓凜肩上,一搭有一搭無輕輕晃着。
他很享受這一刻的感覺,沒有王侯将相,隻剩官人夫君。
韓凜将剩餘糕餅合在一處,蓦然回首時,驚覺巷尾停着抹熟悉身影。
秦川循迹眺望,是當年燈會上那位面塑老伯。
然過客往來卻像根本瞧不見似的,并無一人在那攤前停留。
對方更是直直瞅着,自己與韓凜這邊,聚精會神、心無旁骛。
“怎麼會?不是說再也遇不到了嗎?”秦川心裡着了慌。
他緊緊攥住韓凜,直至半邊身子發麻發酸。
“咱們過去看看吧。”韓凜輕聲提議。
對于老人此番來意,他也摸不着頭腦。
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與其平白糾結,不如坦然面對。
秦川點點頭,步子邁得十分謹慎。
那老者身世成謎,總叫人想起“命運”一類,無從把握的奧妙玄機。
“多年不見,二位别來無恙啊。”老伯笑笑,招呼開門見山。
“是啊,老人家!您也沒變!”韓凜一面說一面回禮。
對方既不願明言身份,自己這廂亦無需過多追問。
可他堅信老人一定有事要說,才會等在此地顯化指點。
隻是這次為着誰?自己還是秦川,甚或兩者皆有?
“呵呵呵,公子愈發清俊喽!”老者轉向秦川,臉容慈愛好似家中長輩。
說未了拉開一隻小抽屜,将面人兒朝前遞過去。
竟連韓凜額上面具與秦川手中糕點,都點綴好了。
“留着做個念想吧……記住各人自有各人福,凡事不可太過強求……”老人捋捋胡須。
繼續道:“人間小滿勝萬全……長離才得長相守,暌别未必是無緣……”
幾句啞謎打得不清不楚,對面兩人均無從破解。
秦川是個急性子,剛要張口詢問,卻被平地一陣旋風刮迷了眼。
再要看時,已然四下無人,唯餘巷内幾聲犬吠。
金鏡皓彩、華星彌天。
那沖飚偏似識途一般,悠悠晃晃竄進處甯靜宅院。
古琴曲清澈高遠,時如柔雨浣波,又如狂濤拍岸。
蕭路端坐廊下,任由衣擺徐拂,吹遠樂音卻剪不斷心事。
秦淮背倚石柱,一腿屈上欄台,用以擱置叼了壺的手。
他揚起頭,将壺高舉過頂,看樣子是在邀月共飲。
澄冽傾瀉而下,并非酒氣濃郁而是茶香甘美。
曲終人未散。
随着蕭路啟目轉首,秦淮呵呵笑道:“對一張琴、一壺酒還不夠,倒要一溪之雲作陪……可見這閑人亦不好當……”
邊歎邊把空壺撂到桌上,打趣說:“以往都是你吹笛、我撫琴,沒想到過着過着竟換過來了!”
蕭路起身為秦淮再滿一壺,嘴上隻不肯饒人:“此處有茶無酒,也躲不過你撒瘋。”
接着話頭一收,正了神色道:“彈琴功夫可不是學你!諸般好處沒露,我這裡有的是後手!”
秦淮心知此言,是蕭路委婉提醒自己,該給那場建議添個答案了。
其實自打進了齊昌城,他便推掉所有事宜,一心一意陪着眼前之人。
以為如此即可苟延歲月,保得這條命,久一點再久一點。
但時間還是越來越緊了,秦淮能覺察到。
每日哪怕什麼都不做,疲倦勞乏仍像長在骨頭裡,一天重似一天。
那夢也愈加頻繁了。
夢中增長天王身着青甲、手持慧劍,稱其奉韋天将軍之命前來招請。
“是啊,是該給個說法了……”秦淮掏出竹笛橫在膝上。
以音律按壓孔竅,仍是那曲《行香子》。
這無聲吹奏之法,還是跟蕭路學的。
沒了餘音繞耳,果然更近物我兩空境界。
下頭的話,秦淮沒想好該怎麼說。
那并不是一個,會讓對方失望的決定。
但作為秦家繼承人、中州大将軍,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了。
習慣将日子過成責任,将責任活成生命。
即便其間偶有情緣抒懷、嗔癡挂礙,亦未能動搖那意志分毫。
如今驟然身退,從此相忘于江湖,秦淮一時适應不了。
晚風森森穿林過,龍吟飒飒淨心台。
眼前這片竹林,比别苑那處大上許多。
蕭路沒有催促,他在等秦淮自己說出來。
無論那個結果是什麼,他都能夠承受。
人間慘事莫過生離死别,而這一切,自己早在迷津海便完成了。
放不下的,無非是那點子私心。
是的,蕭路承認自己有私心。
他想去雲溪碰碰運氣——那片能使花朵永不枯萎的地方,或許有辦法留下秦淮。
“我答應你,咱們一起去雲溪。”吹奏完畢,一如從未開始。
秦淮把身坐正,扭頭凝視蕭路。
對面并未跟着轉向,他将腿垂在欄台外頭,仰面正對群星朗月。
臉上的笑,仿佛晴光跌進井裡,碧波重重、漣漪漾漾。
“咱們這回從夢蝶山走吧……”蕭路計劃着。
“你真該看看,那些永年春——一株挨着一株長,枝杈全疊在一塊兒,花葉兩相見,不離亦不棄。”
豈料秦淮忽然擺擺手,把腿一擡說:“不急不急,我還想去渡迷津海呢!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呵呵呵,你我二人,自當生死相随!”蕭路轉過臉。
語調随之激昂上去,生生凝成一枚砸在手心的約定。
“好!生死相随,一言為定!”秦淮握緊拳頭,與其堅定相碰。
當即道:“擇日不如撞日,明兒一早我就着手料理。家裡容易交代,隻是朝廷那兒總要耽擱些。”
“拿去!”蕭路動手解下玉佩,拎起繩子奉至秦淮面前。
“那孩子肯定有許多疑問!他需要說法,更需要念想!”
緊跟漏齒而笑,把頭一側道:“至于朝廷那兒——你若信得過,就由我走一趟如何?”
秦淮接下玉牌,不由得撫掌大笑。
“好好好,這法子好!如此一來,兩頭皆有交代,免得牽三扯四、夜長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