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
門上守衛抽出寶劍,冷聲喝問,“什麼人?”
蕭景衍掏出從季青那裡順來的腰牌,亮給他看,“廷尉獄司直季青,奉旨尋人問話。”
“原來是季大人。”守衛收了劍,換上一副笑臉,“季大人怎麼遮個面呀,小人眼拙,差點沒認出來。”
蕭景衍把面紗往上拽了拽,故意啞着嗓子說道,“前些日子害了風寒,聞不得冷氣,用這東西擋上一擋。”
守衛笑得很是親絡,拉起他就往裡走,“學子們正在樂館習琴,學裡有滾茶滾水,大人略坐一坐,也好暖暖身子。”
“有勞。”
蕭景衍跟着守衛步入樂苑,琴聲如水,流瀉而過,他不覺站住腳,側耳細聽。
這曲子好生熟悉。
“誰在彈琴?”
“還能有誰,自然是館中的那位女先生了。”
“女先生?”蕭景衍微微蹙眉,不解道,“我才聽你說什麼樂館,我記得太學一共隻有五館,分授《詩》、《書》、《禮》、《易》、《春秋》五經,并沒有你所說的什麼樂館。”
守衛有些驚訝,“這可是建康城内的一大新聞,怎麼,大人竟然不知道嗎?”
蕭景衍才從涅槃寺出來,自然不知道外面在這三年間發生了什麼,此刻見問,隻得胡亂遮掩道,“南獄事務繁忙,我沒留意這些。”
“這樣啊,也對,大人身居要職,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沒工夫聽這些閑話。”守衛嘿嘿一笑,往他身邊挪了一步,“大人有所不知,三年前,阮家姑娘進了太學,擔任樂師一職,這才有了如今的這個樂館。”
“樂館?”蕭景衍斂眉思忖,“這是皇上的意思?”
“是襄陽王去向皇上請的旨,姜夫人也幫着說了好些好話。”
“蕭景珃?”
守衛神色驚慌,小心瞥了眼四周,“大人怎可直呼襄陽王名諱,萬幸襄陽王今日不在,不然萬一被他聽見了,大人豈不是要白白丢了性命。”
蕭景衍臉上絲毫沒有慌亂之色,“襄陽王為什麼要幫阮家姑娘呢?”
守衛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人你怎麼連這也不懂?”[1]
蕭景衍怔了怔,原本平靜無波的眼底蓦地騰起一股怒氣,“胡說!”
守衛忙為自己辯白,“這可不是小人胡說,此處原本是放置一些廢棄之物的地方,平素都沒什麼人過來,荒涼得很,卻被指給了阮姑娘做樂館。阮姑娘再怎麼堅韌能幹,終究隻是一個弱女子,僅憑自己如何張羅,許多她不便出面的事宜,都是襄陽王幫忙料理的。”
守衛擡手指着滿苑紅梅,“喏,大人你瞧,襄陽王說阮家姑娘喜歡紅梅,便興師動衆地叫人移植了許多美人面過來,說是為這樂館增些喜氣,大家都說,這哪裡是為樂館增喜氣,分明就是襄陽王為自己增喜氣嘛,哈哈哈哈——”
守衛笑了一時,瞥見蕭景衍的神情晦暗不明,連忙止住了笑,有些膽怯地說,“大人你怎麼不笑啊,是不是小人說錯話了。”
蕭景衍定定地凝視着苑中盛放的紅梅,暗香疏影,美人玉面,他透過漫天飛雪,憶起了她從前對自己說的話——
“随之,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紅梅嗎?”
“因為梅花不畏嚴寒,迎風傲雪?”
“是,但不全是。”
蕭景衍努力在腦海中搜索所有贊譽梅花氣節的詩文,可無論他說什麼,她都說不對,末了,他隻得說道,“實在是想不出來了,長卿可否提示一二?”
阮如玉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腦門,笑道,“笨蛋随之,梅花是你我二人的媒人呀,我怎麼能不喜歡呢,你猜錯了我的心意,我要罰你。”
蕭景衍笑着點頭,一臉寵溺,“好,我認罰,長卿隻管說就是了。”
“嗯,讓我想想罰你什麼好呢?”阮如玉想了半日,撫掌而笑,“有了,眼下梅花正好,我就罰你作一首《紅梅賦》,等你做好了,我填上樂曲,彈給你聽,如何?”
“長卿所命,不勝歡喜。”
往事如煙,躍上心頭,蕭景衍不由得濕了眼眶。
此刻,館中傳來的悠揚樂聲,正是當日他作與她的《紅梅賦》。
時隔三年,物是人非,他怎能不痛,怎能不悲。
“大人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風大,迷了眼睛。”
“诶呀,大人快進屋裡歇歇罷,本來就染了風寒,萬一再讓風給吹着了,可如何得了。”
“無妨,你去忙你的吧。”
守衛還要再勸,蕭景衍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守衛無法,隻得轉身離開了。
蕭景衍立在雪中,身形分外單薄,花枝斜逸,宛如相思紅豆,點點滴滴,盡是離人淚。
一曲畢,學子們魚貫而出,他逆着人流,拾階而上。
館内薰籠焚着青木香,幽香袅娜,溫潤舒然,阮如玉憑幾而坐,身側是一個極瘦極小的女孩,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輕輕碰在琴弦上,卻又立刻撤回了手。
阮如玉柔聲笑問,“怎麼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先生,我怕把琴弄壞,阿翁說,學館裡的東西都金貴得很,若是碰壞了,就是把我賣了也賠不起。”
阮如玉眸色一動,她牽着女孩的手,穩穩落在琴弦之上,“别怕,我把這張琴送給你。”
女孩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真的嗎?”
阮如玉笑着應道,“當然是真的,回去好好練,别辜負了它。”
女孩喜極而泣,用力點頭,“嗯!我一定不辜負先生的教誨!”
阮如玉目送女孩離開,餘光掃見立在門外的“裴義”,笑意不由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