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嘴邊,葉任生猛然一頓,轉頭瞥過四開大敞的木窗,緩緩斂了起伏不定的氣息,“你說的沒錯,我就是蠻橫霸道,而且不僅蠻橫霸道,還慣常的無情無義,過河便拆橋,你最好還是離我這樣無良的奸商遠一些。”
聽聞此話,徐徊那滿腔的不甘與憤懑,霎時像拳頭落進棉花堆,心頭生起一陣深深的無力。
“我知曉任生兄不是那樣的人,我也并非那個意思。”
葉任生冷哼一聲。
分明是來負荊請罪的,沒成想竟挑起争執,惹得兩廂愈發冰冷。
徐徊深深歎氣,愈發愧疚,攥了拳才想起手上還帶着東西,連忙将布袋放下,掏出了裡面的褐色木匣。
“江州片茶雖提神醒目,但味苦性寒,對于……”他話頭微頓,“多飲對身體總歸不好。”
說着,他打開木匣,裡面是幾個擺放齊整的木罐,于二人來說,再熟稔不過。
“那日說好要送與任生兄的花茶,今日我帶來了。”
随茶帶來的,還有一方小砂壺,徐徊徑自将茶從罐中取出,置入砂壺,以熱湯沖泡開。
劍刺梅幽香霎時于滿室飄散,撫人心扉。
方才二人争執之時,情形太過焦灼,六鑼恐有一二不妥言語冒出,被旁人聽了去生出事端,便合上了房門。
眼下又如那日二人茶室獨處,見徐徊擅自泡茶,葉任生面挂愠色,心下急躁雖被茶香寬慰,卻仍是不願與之多做糾纏。
許是知曉對方仍舊不肯原諒,徐徊并未打算久留,自然也沒有入座。
“我今日前來賠罪,自然不是空嘴說幾句請求諒解便了了,”他負手行至窗前,“那日與你長街一别,我便去尋了江州的友人,之前答應過你要打探浣家幫之事。”
此言一出,葉任生蹙起的眉頭微有波動,面上不耐也少了幾分。
“好在我那友人雖終日吟風弄月,卻也有幾個熟識的能人,我昨日去拜訪過,聽那人言中之意,浣家幫不與晟州商隊做生意,并非是與晟州商隊有恩怨,而是對整個涑江之北的從商者皆有不滿。”
聞此,葉任生眸生困惑,下意識望向窗邊之人的側影。
“要說緣由,怕是還要從浣家幫前身,甚而從前朝說起……”
大胤前朝末期,賦稅苛重,國匮民窮,其後四侯紛亂,大肆征發徭役,江南西南等地餓殍遍野。
浣老爺乃弘州浣曹人,大約在其五歲時,逃荒至弘州西部牟鄉,翌年牟鄉發現鹽井,時值天下大亂,牟鄉人密而不報,私自開采販運,廣濟西南百姓,浣老爺受惠其中。
随後大胤開朝,百廢待興,晟州商會應時而生,北方商賈繼而紛紛起家,不日南下尋商機,偶然發現牟鄉私鹽,欲争其利。
起初牟鄉人與北商達成一緻,兩廂合作,共謀好處,誰料不到兩年,北商胃口大開,欲撕破協約踢開牟鄉人獨吞鹽産。
此番自然遭到牟鄉乃至西南人一緻對抗,北商無奈隻得放棄,然牟鄉人卻因而忌憚北商之貪婪,漸漸疏遠并不再合作。
不成想,北商一氣之下上報公家,巨雷滾下,鹽井被征,私采與販運者皆被緝拿,死傷無數。
彼時浣老爺年值十八,因多年受惠于牟鄉義士,為報恩情,潛回浣曹說服并召集在世親友接應。遂返牟鄉,運以巧計從官兵手下救出若幹義士逃至浣曹,其後隐姓埋名潛藏于江南各地,直至浣匪現身于世。
“大胤開朝至今有一百六十餘年,而算上浣匪,浣家幫存在至今也已有百年之餘。然而不若衆商會那般張揚,浣家幫自摘去浣匪之名後,便一直低調行事,現如今舉國探去,知曉其名号的,并不多見。”
一席話說罷,徐徊頗有些口幹舌燥,行至案前自行倒了杯水一飲而下。
葉任生手執茶盞,下意識地邊輕嗅花茶幽香,邊呢喃道:“如此說來,這舊仇宿怨,還當真是不淺。”
“不過也未嘗不可解,”徐徊放下茶杯,“操持如此年歲悠久之幫派,必然要有穩定進出,才能營運妥帖。今時不同往日,戰亂年代義字當頭,一聲口号能頂三碗飯,而今太平盛世,光喊話怕是不得用了。”
聞聲,葉任生不禁擡眸望向他。
“聽聞近期浣家幫頻有弟兄脫幫去服役采石,甚而各地街頭混迹,想來是銀錢流轉不通,捉襟見肘,養不起那麼多弟兄了。”
說罷,他嘴角微揚着看向葉任生,不成想對方也在瞧他,兩廂霎時四目相對,皆陡然憶起彼此還處在瀕臨割袍斷義的僵冷之中,立時雙雙轉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