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立字為據
锲達等異族要入商隊之事,一經告訴,便遭到了以林嘯洐為首的幾位掌事反對。
田掌事眉頭輕蹙,下意識摸着颌下,“锲達一幹非我族類,這自太祖以來的恩怨,實屬難以寬下心芥,和諧融處。”
聽聞此言,葉任生心下并無意外,她自案前起身,聲音平和,“文帝當年時常夜半探月,遍尋不得,以為躬身不堪,上蒼不忍詳視。直至一日途徑清池,遽然發覺,明月早已深結青絲,滿頭皆為蒼天垂憐。”
“于是下旨寬赦天下,言道:江河十載滔滔,創業未半,恩怨已至秋山。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蒼天垂愛至此,寡人弗敢私有,當惠及天下,從此恩怨悄然,唯有承平盛年。”
說着,她向高處作揖,“前塵不過轉眼雲煙,文帝如是慈惠愛民,賢明厚德,我等又安能耿懷至此?”
“且不說我等如何,便是他們——”
“他們又如何,”葉任生打斷了掌事後話,“既然能來晟州,便是要重頭來過,縱使不能擱置恩怨又如何,人活一世,為子為兄為父,想要孝母育子,就須得放下,他等早已走投無路,得此良機,自該好生打算。”
窗棱浮光影綽,紫玉蘭于日下輕曳,一二芬芳随淡風分發。
葉任生擡手摩挲案角雕紋,檀木觸手瑩潤細膩,消卻了幾分她眉間的怅然,“世間苦難者衆,既有光輝明處,又何須糾結他人是如何蹚過夜路,我等商隊一貫不詢來處,不問過往,況且路遙知馬力,日久方見人心……”
話音于堂内回繞,目光未曾偏離其身的林嘯洐,眼前惝恍浮過那日西池夜下,一雙纏繞千般愁緒的眉眼,神思蓦地遊去了雲天之上。
直至一番話過,他才怔忡回神,收回撐在颌下的手,向後斜靠着椅背,“呵,葉掌事如此攬古論今,入情入理,便是對那異族知根知底,意氣相投咯,那這旁出的新隊,葉氏也是勢在必得了?”
此言一出,堂内掌事雖仍正襟危坐,卻皆是或眼神流轉,或擰眉深思,端的是各懷心事。
晟州商會綿延至今,除卻獨到的運營之法外,士壯勢強,以一抵三,幾代籌訓的商隊,更是使之立于衆商之上的根本,是别處商會無可比拟的。
天下行商者衆,聚一支商隊不難,衆小商群集便可,然而此類多半雜而勢微,行不長遠,故擁有強健完備的商隊,不僅可創收盈利,更提舉着商家地位。
隻是從有到無地操訓一支隊伍,并非易事,且農為國本之下,并非人人皆可任意起班,否則商會也不至多年八十商隊缺一畫圓。
葉林二氏多年各墜一端,商會維持不平衡之平衡格局至今,稍有變動,便會使秤杆晃動不安。
無人不願己身立于高處,若能則再好不過,倘使不能,兩端不論哪端再添硬碼,他人都難以容身,因而都不變方為上佳。
“這點林掌事不必擔心,”葉任生并未側身瞧過林嘯洐,徑自離開了案前,“我葉氏自然不會營私罔利,不顧大局,商隊最後一席,不可能也不該是一家所有——”
“那便是人人皆有咯。”林嘯洐好整以暇。
“當然,”葉任生不假思索,“八十畫圓,最後一席該是商會所有。”
林嘯洐嗤笑,“商會所有,眼下可是你葉任生要做所有人的主了。”
聞此,葉任生終于是回身瞥了他一眼,“諸位賢能才識皆在葉某之上,葉某除了自己,做不得任何人的主。在下隻是有些自覺不錯的營生,想和諸位一同分享罷了,何況還能指他人一條明路,行一樁善舉。”
“在下知曉諸位心中憂慮,”眼見那厮又要開口譏諷,葉任生率先截斷了他的嘴,“練兵非一時之功,行軍更非一日之苦,新丁既是在下招來,自然該由在下負責。諸位若是信得過在下,在下保證半年之内,将他們操訓得當,并且期間所有開銷,在下負責,所有營收,歸于商會。半年之後,待諸位考績,适則入會共驅,否則剔而不用,諸位以為如何?”
此番話音即落,衆位掌事皆是或撫颌或側首,眼神交換,竊竊私語。
世間無有不想坐享其成者,葉任生的提議俨然若天降餡餅,饒是最是持相左意見的林嘯洐,也不免想瞧瞧她到底能做出幾何,隻是……
“葉掌事說得輕巧,”林嘯洐冷笑,“俗話說人崽子入了狼窩,走路都要四腳沾泥,半年之後那夥子異族人心向何處,誰又可知?”
瞧其滿面譏诮輕浮,葉任生心下是陣陣不爽,隻覺這厮病了一遭回來,精神非但沒虛,還遠甚犟驢,嘴更比那死鴨子還硬。
“在下不若林掌事,熟稔那等朝秦暮楚之理,葉某向來說一不二,”奚落過,葉任生行至案前,拿過紙筆,“既如此,我們就來立字為據。”
說着,迅速提筆三行,字字真切,末了龍飛鳳舞落下三字名款。
遂揀起字據,吹幹墨迹,擲于林嘯洐身前,“如何?”
見狀,林嘯洐眉宇輕揚,不若往昔那般面挂被嘲弄的郁悶與不屑,反倒漫不經心地執起字據,認真閱過,然後示于衆掌事,“諸位既瞧過,在下便先替諸位好生收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