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桌子精美的菜肴。
離他最近的是一盤八寶醉鴨,一層皮烤得焦香,底下是汁水四溢的鮮嫩鴨肉,他的喉結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卻難得的并不是很有胃口。
沒有胃口也要吃,李昭漪登基大典前一日因為過于緊張而吃不下飯,那一晚之後,禦膳房的廚子就盡數被換了個遍。
男人的語氣很淡然,說話的時候看着李昭漪,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椅沿輕敲,慢條斯理:“禦廚就是為陛下準備膳食的,這件事都做不好,那麼,也不必在這宮裡呆着了。”
他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或許是離宮了,亦或者……死了。
但自這次之後,李昭漪不敢再用這樣的方式隐晦地抗議。
嘴裡是醉鴨鮮甜的味道,李昭漪慢吞吞地咽着,速度比貓快不了多少。一頓午膳拖拖拉拉用了許久,外頭宮人來報:“陛下,宛榮長公主殿下來了。”
李昭漪看着用了小半的飯菜,仍覺可惜。
隻是他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以前阿彩在,還會偷偷替他分擔一些。
阿彩……
李昭漪恍惚了一瞬,然後終于回過神:“請二姐進來吧。”
宮人匆匆離去。
片刻後,一位容色清麗的女子就進了殿,素色的衣裙逶迤拖地,分明是極好的年華,容色卻帶着憔悴和枯槁。
-
燕朝曆經幾百年,盛極而衰,到先帝睿德帝一代,已是幾近式微。但李昭漪始終覺得,他的這位父皇,本事沒有多少,生還是挺會生的。
睿德帝共育有四子三女,除了自小便被打入冷宮自生自滅的李昭漪,皆為人中龍鳳。
且不說被朝臣和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前太子李昭钰,以及野心勃勃的大皇子李昭承——
李昭承死于謀反,和其同日赴死的,是封号成陽、輔助他一同大逆不道的他的同胞妹妹。
除此之外,四皇子李昭麟年幼,卻死于“意外”。三位公主之首的昌平長公主嫁于吏部尚書魏鑒之子,魏家于奪嫡漩渦中亦是做了不那麼正确的選擇,于是現如今,昌平長公主與驸馬于家中靜養,閉門謝客。名為靜養,實為幽禁。
四子三女,一場奪嫡,細細算來,全身而退的竟隻剩了李昭漪與面前這位陌生的二姐。
而李昭漪知道,這并不是因為他們聰明。
有客,飯顯然不能再用。宮人将飯食悄悄撤下,女子不顧李昭漪走過場般的“阿姐不必多禮”,還是對着李昭漪恭敬地行了宮禮,然後才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她的性子綿軟溫柔,說話也輕聲細語。李昭漪看着她緊攥着帕子,許久,才開了口:“陛下……我想自請前往長明寺,替我燕朝祈福,懇請陛下允準。”
她一雙哀婉的眼睛擡起頭,看着李昭漪。
而後者默默地望着她,貓一樣的漂亮眼睛裡卻并無波瀾。
*
李昭漪在發呆。
他還在想朝會的事。群臣說恭請陛下聖裁,但聖裁不出來,于是場面就隻能僵持在那裡,十分尴尬。李昭漪想何必。
他是個廢物,群臣也知道他是個廢物,他……那個人也知道。何必用這樣的場面來羞辱他。
羞辱卻并不完全羞辱,滿殿寂靜之時,最後還是對方開口解了圍。笑意澄然地說陛下今日身體不适,這事不如容後再議,李昭漪也不知道議什麼,就像他此時此刻不知道如何回答宛榮固執的請求一般。
說是祈福,其實和帶發修行差不了多少。
李昭漪不知道他的二姐為什麼要這麼做。
宛榮長公主,前太子李昭钰的同胞姐姐,與前太子自小便關系甚好。朝野皆知,現如今,前太子的名号就像是一塊免死金牌,得之輕則保家人一世安穩,重則飛黃騰達。無名小卒文武百官尚且如此,遑論公主。
但是宛榮道:“陛下,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累了。”
“這些日子我總是整夜地睡不好,總是夢見那日。”她輕聲道,“那日火光沖天……”
那日火光沖天,大皇子李昭承謀反逼宮,當朝儲君遭遇刺殺,最終葬身火海,舉國哀恸。
當夜,潛龍殿的階前血流成河,平南王雲殷帶鐵騎平叛,叛軍被圍剿至死,血色染紅了月亮,卻救不回那個在所有人心中如月亮般高懸的人。
李昭漪默然。
宛榮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李昭漪感受到了那其中飽含的、真實的痛楚。
但是猶豫片刻後,他還是誠實地開了口:“二姐,這事,我……孤做不了主。”
宛榮微愣。
像是應景般,門口的小太監尖聲通報:“平南王到——”
李昭漪微垂了眼,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袖口。
隻是一瞬。
一秒後,他就松開了袖口,默默喝了口冷茶。
耳邊的腳步聲漸停,随即,低啞的聲音就如往常一般不緊不慢地在耳邊響起:“臣雲殷,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昭漪擡起頭,對上了一雙墨色的、漫不經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