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不老實了?”
“你偷偷藏我名牌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梁澤挪近幾分,看着陳東實的眼睛,隐隐含笑,“你該不會.......暗戀我吧?”
“說的什麼鬼話.......”陳東實趕忙後撤幾寸,連連否決,“我是男的,你也是,兩個大老爺們能幹什麼,你說這話吓到我了......”
“别裝了,”梁澤揚了揚下巴,嘴角略微勾起,“欸,話說你跟李威龍,你對他.......也這麼癡漢嗎?”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陳東實扯過抱枕,砸了過去,“别這樣看着我,都是男的,蠻惡心。”
“其實我有個秘密一直沒告訴你......”梁澤接過抱枕,一本正經道:“我就是李威龍。”
“我還說我是刀郎呢。”陳東實哧了一下鼻,刀郎是他最愛的歌手,也是他心中的偶像,“你知道刀郎嗎?土鼈。”
“拜托,大叔,現在誰還聽刀郎?”梁澤笑得不行,“我們就算沒聽過,也至少知道好吧?”
“我最喜歡他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陳東實仰在沙發上,雙目微閉,細細哼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
這是獨屬于他們“老年人”的浪漫,陳東實開車時,最常聽的也是刀郎。
梁澤打住笑,抿了口手裡的茶,甜中帶苦,和眼前人唱的歌一樣。
“他也是2002年冬天死的。”陳東實睜開眼,眼底波光粼粼,似能蕩漾開一切浮華。
原顯輕松的氣氛急轉直下。梁澤發現,自己無論和陳東實聊什麼,最後都會扯到李威龍,就像不可規避的悲劇之源,一種注定發生的臨終審判。
“我該回去了。”梁澤站起身,打住這突如其來的煽情,好不容易讓陳東實活潑了會,一首歌的時間,别又讓這份快樂飛走了。
“不監視......哦不對,不保護我了嗎?”陳東實停下追思,随他一道起身,“現在已經兩點多了。”
“這麼晚,壞人也要休息的。”梁澤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
“怎麼了?”
“沒什麼,”梁澤拍拍他的肩:“一屋子髒亂差,但照片擦得很幹淨。”
陳東實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李威龍的遺照。陳東實一直将照片放在電視櫃最顯眼的地方,每天出門之前,都會例行公事般擦一擦,比洗臉還勤。
“你知道嗎?看着那張照片,感覺挺奇妙的......看着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的遺照,那感覺就像.......就像在看自己的遺照一樣,”梁澤扶住門口,眼底劃過一絲沮喪,“好似能一眼望見這輩子的盡頭......”
“不會的。”陳東實安慰他,“你還年輕。到了他這個年紀,你肯定會比現在更好,活得也會比他更長。”
“借你吉言。”
梁澤套上手套,扭頭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沒再不舍,也同樣沒有說再見。
晚風晃晃醉人,梁澤步行到樓下,守了會,抽了兩根煙。沿街還有出租,路途并不遠,到家不過十來分鐘。
梁澤住的地方,是單位分派給他的集體公寓,在一個老小區内。同住的都是警局同事和他們的家屬。中規中矩的單人間,獨衛,幹濕分離。房間裡隻有一張床,一張寫字台,牆上貼着各式電影海報,梁澤愛看電影,最喜歡的演員叫阿蘭德龍。
床底下的行李箱,就是梁澤的所有家産。他才算得上真正的清簡,生活被壓縮得隻剩基礎的溫飽,唯一的情.趣就是行李箱裡那些電影碟片。房間裡沒電視,這些碟片暫時沒有用武之地,梁澤也沒時間欣賞,隻能偶爾拿出來,看看它們的封面。
守門的狗狂吠兩聲,異國的夜裡,更顯孤寥。梁澤從浴室裡走出來,身上的水汽還沒擦幹,額頭前翹起一塊膠皮。
他擡起手,輕輕一撕,“哧啦”一聲,整塊被扯了下來。
他疼得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
望着額頭上那塊皲皺的燒疤,梁澤面色一沉,順着那疤,繼續往下撕去。
一塊、兩塊、三塊、四塊.......足足二十八塊燒痕,錯落地分布在他的右半邊側臉。
梁澤堪堪憶起,在陳東實家裡,他打趣提到的,“身上那股燒爛的味道”,不由得慘淡一笑。
的确是被燒爛了,身死之人,又何所謂具備活人氣息呢?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自己,不肖多想,拾起洗漱台上的卸妝膏,點塗在棉布上。将棉布蓋在鎖骨處,輕輕一拭,被粉底掩蓋的切口長出了粉嫩的新肉,拆完線這麼久,就隻剩下一道亮白的舊痕。
大火,男人的哭喊,槍聲,血屍,瀉湖,西伯利亞的風.......痛苦的往事如潮汐般回溯,梁澤将水溫開至最高,任由自己的雙手浸泡在滾燙的熱水中。
急速升騰起的熱水很快灌滿整個盥洗池,梁澤将傷口盡數沒入其中。每逢秋冬交際,這些燒傷都會如蠱蟲般定時發作,奇癢無比。起先還能用一些止癢藥膏抑制,到後來,無論什麼膏藥都無濟于事。
但聰明的他很快發現,鎮壓一種痛苦的方式,就是逼迫自己遭受另一種更極端的痛苦——
就好比他每天晚上都會用滾水,來緩解自己雙臂因為燒傷帶來的灼癢。一種是接近燙傷的火辣辣的痛,一種是舊年沉傷的啃噬的癢痛,就像中醫裡常提到的以毒攻毒,多年以來,他日日如此,身體本能地達到了麻木的阈值,梁澤常有種魂肉分離的錯覺,仿佛這副身體不屬于自己,它的舒适與疼痛、快樂與心酸,都和自己無關。
他才是那具躺在棺木裡的“活人屍體”,看似活着,實則早已腐爛。
遠看如矽似玉,湊近一瞧,才覺已成蠹木,白骨森森。
至于刀疤.......這樣的刀疤,他全身一共四處。一刀在脖頸,一刀在胸前口,一刀在大腿,一刀在後腰。
從地獄裡爬起來的人啊,這就是赫赫在目的軍功章。
梁澤撫摸着那些傷,看着鏡中被燙到扭曲的容顔,微笑招呼,“你好啊,李威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