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梁澤.......?
陳東實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他不禁癡愣:“你啥時候改名了......?”
“先生,您認錯人了。”梁澤指了指胸口工牌,“5495,梁澤,我是新公派來這兒的駐外特警,今天是我第一天報到。”
“不可能.......”陳東實搖搖頭,看向身旁的曹建德,抓着他手問,“老曹你看,他是不是跟威龍長得一模一樣?是不是是不是?!”
“你又犯病了。”曹建德無奈地洩了口氣,看着梁澤的臉說:“他哪兒像了?不過就是神韻有點相似罷了。”
“是啊叔,他跟我師父一點兒也不像,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精神太緊張了?”
李倩上前攙扶,結果被陳東實狠狠甩開。他看了圈周圍人,最後将目光定格回梁澤身上,誠惶誠恐,“你們都在騙我......明明就很像,明明很像啊!”
陳東實再也把持不住了,他躬上前去,一把牽起梁澤的手,貼到臉頰邊。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威龍.......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一千兩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找你。思念就像沙漏的下半部分,隻會越堆越多,你這些年到底藏到了哪裡,為什麼都沒有來找我.......?”
陳東實抖如篩糠,整個人幾乎跪在了地上。淚水順着面龐無聲滑落,他不顧其餘人異樣的目光,吐出的每個字都帶着卑微的哭腔。
他不要了,他什麼都不要了,什麼矜持,什麼臉面,什麼尊嚴,他都不要了!他隻要李威龍回到他身邊,回來吧,迷路的人,遠方兇吉未蔔,請回到你夢裡的故鄉,回到這一方歲歲無憂的烏托邦。
眼前的梁澤顯然被陳東實的反應給吓壞了,但他沒有急着縮回那隻被抓住的手,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方紙巾,遞了上去。
陳東實看着那張紙,抿住唇,咽下一口積壓許久的寒氣,無奈地笑了。
梁澤攀上他的肩,一字一句,格外分明,“我很同情你,但是這位先生,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那你怎麼會有這條玉佩?”陳東實一把拽住他脖子上的紅繩,大聲質問,“你嘴上又為什麼有條跟他一模一樣的疤?就連你們的腿都一樣是瘸的,怎麼會有這麼多巧合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梁澤扶住他手腕,目露悲憫,“玉佩是從老家的玉石批發市場帶的,這次給同事帶了很多,每人都有一塊。嘴上的疤是小時候玩啤酒瓶爆的,至于腿.......是以前騎摩托車摔的。”
“是啊,這些都有迹可循,您要是不信,可以一一去查。”
李倩上前将兩人拉開。
陳東實隻字不聞,固執地抱住梁澤的大腿,生怕他又不經意間化作青煙散去。他望向梁澤,像在觀望一棵鐵樹,“你怎麼會認不出我呢?你一定是故意的對不對,威龍......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或是難言之隐,你告訴我,我理解你,我能理解的......你放心,你告訴我你的苦衷,我不會纏着你的,我不會糾纏你,求求你......求求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吧.......”
陳東實字字哽咽,一下又一下拉着梁澤的褲管。像是錯失末班車的放學童,回家的萬裡長征路,相伴的隻有無盡的黃昏和深邃的良夜。
曹建德看他這副走火入魔的模樣,不忍道:“陳東實,你冷靜點。這裡這麼多警察,信我老曹一句,我們警察不會騙你的。"
“你特麼的少放屁!”陳東實驟而大怒,像是被觸碰到了逆鱗,“不會騙人?誰說警察不會騙人?姓曹的你扪心自問,四年前你答應我會把威龍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你做到了嗎?李威龍臨走前口口聲聲說會等我回烏蘭巴托,他做到了嗎?!”
“你們都沒做到......都沒做到.......”陳東實哭喪着臉,活像個被抛棄的破布娃娃,“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着,連葬禮都沒趕上,他就沒了.......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你讓我怎麼甘心?你讓我怎麼甘心——?!”
陳東實一把抓起曹建德的衣領,聲淚俱下地控訴着。他的心間仿佛一座隐火跌宕的熔岩,猩紅色的熔漿透過縫隙,透發出駭人的紅光。那是憤怒的顔色,是不甘的顔色,是他這四年苦苦尋找、一意孤行的血淚相纏的寫照。
“所以要我說,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你們一個個合起夥來,都是騙子!”
陳東實仰天長歎,又哭又笑,仿佛精神失常一般。别理解,不要理解,不需要理解,他自嘲自解,一廂情願地策馬孤行。
在這片江湖上,他與他的李威龍,如影随風。
“别鬧了,你再鬧下去,他也不是你要找的李威龍。”
曹建德冷冷撇開陳東實的手,隻見陳東實聞聲一怵,如遭電擊般,從瘋癫的迷醉中驚醒。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陳東實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纖毫畢現,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眼前人是真的,他的模樣是真的,眨的眼、風吹動的頭發、抽搐的臉部肌肉、遞來的紙都是真的,隻有說的話是假的......隻有這些人說的話是假的。
警察又怎麼樣?警察就不會撒謊嗎?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合起夥來騙自己,總之李威龍沒有死,眼前人一定是李威龍!
陳東實止住憤懑,雙眼猩紅,像熬了一場大夜。沒等其餘人反應過來,便一個猛虎撲身,朝梁澤身上壓去。梁澤頓被卷倒在地,任陳東實如野豹般撕扯着他的衣衫和紐扣,現場一片混亂。
“陳東實,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曹建德和衆人齊手鉗住失控的男人,無奈他早已失去理智,雙手似鈎爪般在梁澤身上扒拉。他扯開身下人領口,見到的是一片完好無損的皮膚,這似乎與他所想象的不同。
王肖财說過.......四刀,他捅了李威龍四刀,其中一刀,就在脖子上!那為什麼梁澤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
陳東實不甘心,又掀開梁澤的衣下擺,依舊的完好無損,連一點兒疤也沒有,這一刻,陳東實徹底崩潰了。
“你瘋了.....?!”曹建德将人拽開,氣得滿臉漲紅。他鮮少在人前失态。
陳東實沒得到想要的結果,活像個犯錯的鹌鹑般縮在一邊,雙手無處安放。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曹建德勃然大怒,“這裡是警察局,不是少年宮,别仗着和李威龍的幾分舊情,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
“那你派人來抓我啊!”陳東實伸脖對吼,已然無所畏懼,“把我抓起來、關進去,正好讓我殺了那挨千刀的王肖财,好讓他把威龍還給我!”
“還你什麼還你?還你個屁!”曹建德絲毫不顧衆人在場,聲嘶力竭:“你三歲小孩?你殺了王肖财他就能回來?你殺了我們這裡所有人他也回不來!”
“我不信!”陳東實狠狠抓着自己的頭發,四肢亂蹬亂甩,“我不信!你們一個個串通好的來騙我,老子死也不信!”
“你們根本不懂,根本不懂他對我來說的意義......我窮得隻有他了!我可憐得隻有他了!你們沒有人能理解我!”
陳東實奮力長嘶,如悲鶴鳴空,似要嘔出一灘極盡抖擻的精血。他衣衫淩亂,蓬頭淚面,體面于他已無足輕重,此刻的陳東實,覺得自己隻是一個被現實一次又一次戲耍的、狼狽的落水狗。
“我找了他四年了.......四年......他就算活着,恐怕也認不出我了.......”
相比空有牽挂的失去,陳東實更恐懼這咫尺之距的陌生。它像是在告訴自己,過往的執念都成雲煙,流入無人在意的心壑,勾兌成一道沖天的新痕。
“我問你們........人生能有多少個四年?這四年裡,我沒有一天不活在痛苦裡,這一千多個日夜,我每天晚上都生不如死,就像是被釘死在棺材闆裡,每天都有人拿刀,一刀一刀淩遲我......割着我的皮,我的肉,每分每秒我都在流血。
我多想那個死了的人是我,我也在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威龍才會不肯見我。我甯願他對我說陳東實我厭倦你了,我煩透你了,你滾吧.......我想我會滾的,滾得幹幹脆脆.......可是他一句話都沒留下,就這麼沒了.......威龍.......難道你真的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了嗎?”
陳東實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跪爬到梁澤身邊,他仰起頭,瞻望着他,淚流滿面,“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陳東實,我是你的陳東實、你的東子。是你說的,陳年老酒的陳,東南西北的東,老實巴交的實........你難道不記得我了嗎?”
他折下脖頸,滴滴答答的淚和鼻涕像一場微觀的雨,降落在膝前。悲傷的漩風吹進在場每個人心裡,這場隻有他在苦苦堅持的尋找,被熬煮成一鍋陳年的爛粥,早已長毛、生蛆,隻有陳東實自己将它視作珍馐,并樂此不疲。
他拉着梁澤的褲腿,涕泗橫流,“我們在哈爾濱一起住過的,我們每天都會在天台上喝酒唱歌,你說過你會乖乖等我回烏蘭巴托。你還讓我給你帶好吃的,帶哈爾濱的雪........”
陳東實胡亂比劃着,翻出空空如也的衣兜褲兜,無助痛哭,“哈爾濱的雪我給你帶來了,可是........”他捧着雙手的空氣,像捧着一顆跳動的心髒,“可是它已經化了........它早就已經化沒了.......等我回到這裡,他們都說你死了,說你被毒販給捅死了........有時候我也感覺自己也死了,死在了四年前的冬天,威龍,請你理一理我吧,你的東子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男人跪倒在地,抓肝撓肺,撕心嚎啕,而那位被他錯認的故人,就這麼無恙地站在一米不到的位置。眉目驕矜,神色寡淡,似逡巡宇宙的神使,隻是暫時降臨到人間。很快,他就要化作辰光散去,融化在日色傾頹的天與地間。
“對不起.......”陳東實看着他那張無動于衷的臉,話鋒一轉,開始說起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我真的認錯了你,我跟你說對不起.......”
他伸手替眼前人捋平發皺的褲腳,将頭抵在地上,字字錐心。
“我知道.......他們都以為我是個瘋子,是個認不清現實的傻瓜........”抽泣聲斷斷續續,“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會一字不留地扔下我,我情願他不留情面地甩了我,至少他還能活.......對不起梁警官.......如果我真的認錯了人,我現在就跟你道歉.......”
陳東實重重地磕下頭去。再擡起頭,眼中情愫并未随言語得以半分克制,半愈發隐忍滾燙。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