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小弟子天青礙于童心塵五十兩的“請求”,“被迫”學着自己病榻上漁夫老爹的樣子抓着比自己手臂還要粗的竹竿斜插進水裡,一點點抓着杆子拉回來。
一雙大眼睛賊兒似的望向旁邊巡邏走動的師兄們。生怕他星沉師叔隐身符突然失靈。害他被掌門的人當場抓獲,押送上山,踢出山門,一氣呵成。
他星沉師叔犯了錯掌門不敢說什麼,他天青可不就是妥妥的替罪羊了?
“星沉師叔,都找半天了。莫說人影,鳥兒也不見一隻,要不我們回吧?”
“往裡走。有人在,才會沒鳥。”
小小的天青嬉笑着感慨一句星沉師叔真聰明,被罵快點又應了一聲無聲打彩的是,繼續賣力撐篙。
冰涼的湖水附在竹竿上步步帶離水面,又被一雙小手抓碎跌落回去,烏篷船便在這一起一落間晃晃悠悠往前走。
過了許久,天青手酸了。趁童心塵進了船艙的功夫,偷偷蹲下來小歇一會兒。眼睛還不忘時時瞥向船艙望風。
忽地耳畔傳來落水聲。起初還以為是飛鳥捕魚。有一些不太好的想法在心底浮現。天青驚得站了起身。
為什麼非要找他一個小孩子撐船?他星沉師叔說了,他不會撐篙。
為什麼,突然不繼續喊了?累了?嗎?
哪裡來的落水聲?
湖面上此刻隻有他們一艘船!兩個人!
“星沉師叔!”
天青吓壞了。慌忙喊着人撲通一聲跳進湖裡。
在水下不遠處,藤藤蔓蔓交錯的水草纏住了兩具交纏的身體。準确來說,是他那風騷的星沉師叔雙腿盤在人家腰上纏着人家不放。後者正忙給他渡氣救命還要擺脫他那浪子之手。他星沉師叔還在胡攪蠻纏摸身下藕節、抓人家胸前弱點。
徑直的荷梗節節參天,兩人的衣服、頭發随波逐流,又和路過的水草勾勾搭搭。
兩人皆是人間絕色。這水下绮麗的風景看得小師弟一時忘記呼吸,嗆了幾口水。
腰間纏上一物,身子一竄,被提溜出了水。原是那美男子腰間一甩,身下藕節揮出一節黑色藕鞭救了他。
師叔摟着的那美男子如芙蓉出水,長發一抹到後,露出飽滿的額頭。饒是如此,依然美貌不減。聲音也是天青前所未聞的好聽。他罵道,“胡鬧!找死!”
他星沉師叔抱着人眯眯眼很是開心,不時拿腦袋去蹭蹭那人肩膀、耳朵、頭發,像貓兒吸吸親近之人身上的味道。絲毫沒有悔改的意思。
遠處村落雄雞一唱,太陽和童心塵的笑容同時出現。
煙雨散去,天地瞬間亮堂堂。
“星沉師叔,這位是……”
童心塵這才想起來有天青這個小屁孩兒在,一甩頭,濕發打了許安平一臉猶渾然不覺。他已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中不能自拔。
童心塵全身攀着許安平在水中浮沉,在心裡釀了一肚子的壞水。他突地想起那年許安平上惴惴峰來在他那些弟子面前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紹,故意笑着大聲沖天青命令道,“叫師娘。”
“天青!起來!”
“美人~”
天青仍沉溺在春芫草香氣中。氣得童心塵一巴掌下去。
“美美美!美你個大頭鬼!給我醒!”
天青被一巴掌打船頭滾落船艙。臉上火辣辣地疼。腦袋瓜子嗑得嗡嗡響。清醒後迅速骨碌着爬回船頭跪着聽訓。風一吹,身上又濕又冷。抱着自己胳膊一邊聽訓一邊打冷顫。
天青低頭看,自己衣衫盡濕,他星沉師叔倒是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端坐如授課之時。環首四顧,水平如鏡,哪裡來的什麼香車美人、水下美妖?
“星沉師叔?香香美人兒呢?”
童心塵抓過他袖子擰了一把水,沒好氣道,
“你這x夢可真香。掉水裡去了還念着香香美人兒。”
天青隐約記得他星沉師叔、水下美人……難不成那都是自己黃粱一夢?
他星沉師叔眼睛始終盯着遠方連綿的水汀看,訓他也是心不在焉的。過了一會兒,一群水鳥呼啦啦地從過人高的蘆葦中飛出。他星沉師叔居然笑了!上山八年!頭一回見!
天青瞬間感覺身上不冷了,牙齒也結實了。突然就明白過來十三師兄念的那句詩: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
“天青,回去吧!可别把你凍壞了。”
“好咧!”
五十兩有驚無險順利到手!老爹頑疾有救!不會被人逐出師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天青一下站起來,拿着竹篙也不嫌重了。如鏡的水面再起波瀾。
晨曦鎏金,水天一色,一船兩人,歌聲袅袅,緩緩歸矣。
自天坑湖散心後,人人都說童心塵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每日心花怒放,吃飯睡覺也老實,凡事再不用許楦楦操心。還抽空兒給後者講過去他和許安平那些膩歪事兒。給許楦楦煩得出門遊曆去了。
任誰看也看得出,童心塵一個人在水榭住得正舒坦。天青奉命來請他去授課的時候,童心塵正拿着剪子侍弄一盆文竹。得知來意後一拍腦袋好生懊惱,忘了忘了,怨道自己最近太忙了。說罷又問來人,“天青你看這文竹放這裡合适不合适?”
天青這才仔細打量起這屋。他星沉師叔住的水榭據說是星沉師叔死去的愛人許安平挖的池子,親手栽的荷花,打的梁,鋪的瓦。因此他星沉師叔自打失去愛人後不曾外宿,一直住在這水榭之中。
他不是有心栽花之人,許楦楦也受他教導萬物以簡為上。
因此天青上山八年,這屋子除了橫梁豎柱别無長物。
如今卻是大變了樣兒。
長條案上紅木架起月升劍。東瓶西鏡道尋常。另有一架子放無用的金銀器物作觀賞。
修補好的鴻雁葦上簪居其正中。玉做的葦葉上,一雙鴻雁正展翅雙飛。兩隻鴻雁不過拇指大小。卻是纖毫畢現。
九回博山香爐、葡萄花鳥紋銀香爐、鎏金錾花銀盤,鎏金雙摩羯形銀壺、鎏金獅紋銀盒分布左右,不一而足。
那中堂自梁上鋪下一副正楷。蒼穹有力,不知何人所書。
案桌上左邊放着的就是他星沉師叔正在擺弄的一株文竹。右邊的卷卷字畫壘起,他星沉師叔不讓看。
“他最近迷上了楷書。說這些廢稿要拿去燒掉的。連我都不讓看呢。”
“她?師娘?”星沉師叔說起此人瞬間變得柔聲笑語的。這可叫天青不能不多想。
“不是不是,呃,一個新認識的朋友。”童心塵慌忙辯解。拉着人走開去。“你看這個字寫得怎麼樣?”
天青隻得就着一爐黃太史深靜香,細細觀起中堂那副字。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天青辨字默念,依稀記得這是永山師叔教過的《仙道經》。
機靈的天青舉起大拇指稱贊道:“師娘這手字寫得好呀!”
“那是。”
驚覺上當的童心塵愣了一會兒道:“胡說什麼呢?那是我朋友。我朋友,呃,有水平。”
天青又把那些個案桌上成對的汝窯青瓷杯、窗棂的兩幅龍鳳剪紙都一一挑出來誇了個遍兒。可算是給他星沉師叔哄開心了。
“師叔,時候不早了。弟子們可都還等着聽你的課呢。”
一聲走吧,天青如釋重負。臨走之際急急忙忙出門,又要給他星沉師叔讓道兒,可勁兒往左撤,不小心刮了門框一道。
胳膊上刺兒疼的。一摸,是個卷曲兒的金片兒。
擡頭一看,那左門框斑駁貼着五個金片,竹葉形兒的。扭頭一看右邊也是五個金片兒,銀杏樣兒的。正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攤開金片兒貼回去。
“哎?真摳壞了?”
天青忙看自己指甲縫兒,幹幹淨淨。不是自己方才摳的。再仔細一看,門框明顯是被人拿指甲摳掉了部分木料,金竹葉貼上去遮蓋的。
這得是什麼人什麼姿勢才能摳出來這印子?
機靈的天青眼珠子一轉。明白過來。
他早就瞥見那成對的茶杯時候就在想,他星沉師叔是不是想念那離巢的幼兒又不好意思開口,隔這兒暗示于他。
機靈的天青扶着門框故作難為。“星沉師叔,門框壞了怎麼不叫泥瓦匠修葺?聽說許楦楦姑娘遊曆四方如今正好在坐忘派作客,不遠。修葺那幾天正好去借住幾宿。”
誰知童心塵一見他手中金竹葉,刷的紅了臉。心中慶幸這天青雖聰慧,年紀尚小,對閨閣之事一竅不通。忙搶了過來試圖貼回去掩蓋。奈何不得要領,隻得狂擺手,嘴裡念着,“不用不用。快走吧你!”
腳下轉過身去,快步往外走。
天青生怕趕不上,沒有多想,快跑兩步跟了上去。
三月後,童心塵大婚。對方是庸凡派掌門的親弟弟馬洪福。
童中正笑嘻嘻,肚腩肉都一抖一抖的。
馬弘毅則是敬多少回酒都高興不起來。永遠一副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了的模樣。
據說是當年仙樂交流會結識的。童心塵曾對人許下諾言:等你長大,你娶我嫁。并贈予福字耳環,人稱金環之約。自此馬家小子念念不忘。随後突發惡疾,卧床修養至今。不久前兩人重逢,馬家小子此心不變,童心塵天坑湖遊曆後放下心結。兩人當晚便再續前緣。
嗯,這套說辭機靈的天青是不信。尤其是鬧洞房時候新娘子開口叫童中正“哥哥”那一瞬間。
天青也不是什麼過目不忘的天才。隻是那日水下風景如此豔麗、荷花妖聲如天籁繞梁三日,叫他如何能忘?
可天青畢竟是機靈的。他星沉師叔說那是一場夢,那就當他是一場夢。
“幹!”
“天青别輸!”
“再來一杯再來一杯!”
一杯接一杯,酒杯見底,天旋地轉。天青眼前,那賓客盡歡之境盡如水中花鏡中月。
“假亦真時真亦假,安能辨我夢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