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兩面性,和平與災難輪番而治。
人們處理着零星瑣碎的雜事,活在每一個庸庸碌碌的日常。長此以往,沉浸于黏稠樹脂裹挾的假象。無意間遺忘掉世情本色——世界是危險的,摻雜着許多暴亂、恐怖與襲擊。
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發生事件,隻是暫時沒來到自己身邊。
一旦接近,就是百分之百的劫難。
秋色漸濃,行人着裝日漸臃腫。
今日和昨日也沒有什麼不同,錯過一次信号燈要等一分多鐘。買菜回家的家庭婦女,懷裡抱着嗷嗷待哺的孩童。街頭有名藍發男子歡天喜地地奔跑,所經之處濺開滿地鮮紅。
是發生什麼高興的事了嗎?
與那名陌生男子擦肩而過的婦人,還停留在這個念想,下一秒整個身子連着嬰幼兒,一齊被一分為二,為家中幼子捎帶的生日蛋糕嘭地一聲墜落在地。
被奔跑的咒靈一腳踢開,塗抹着小豬的奶油蛋糕踩上烏黑的腳印。
許多人對咒靈抱有一定的誤解,即普通人看不見咒靈這一點。
其實,普通人在特定條件下,不借用外力也能看見咒靈——當她無限接近死亡的時候。
“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好想你!你有沒有想我呀?”
電話裡,咲樂的撒嬌叫人十分受用,光是聽着,就令長親忍不住揚起嘴角。
下班高峰期,人頭攢動,捱三頂四。裡三件、外三件,裹成一團球的女生,舉着手機,找尋若有若無的信号,嘴裡回應妹妹的話,“有,我沒有一刻不想你。我下班了,正在回家的路上,馬上就會回來的哦。”
大後方噪音喧雜,聽聞尖叫聲的行人們紛紛回頭。
世初淳右肩膀被誰撞了一下,正好與臉上橫着縫合線的男人打了個照面。
手機“咔哒”一聲摔進排水管道,發亮的屏幕大面積爆裂。
與之一同掉落的,還有别的什麼東西,包裹着和她的衣着同款布料的……
一隻手?
霎時模糊的視線慢慢轉回清晰,肉眼捕捉到獨手的畫面,右肩才後知後覺地傳來徹心徹骨的創痛。頃刻疼得女生站不住,一下摔坐在地。
原有的右手臂位置,此時空空蕩蕩,胸部和腰腹中間,距離齊整地切開還差幾根手指的寬度。
肚皮保護的髒器與大腸、小腸接觸到空氣,慢悠悠地順着豁口朝外部寬闊的空間流動。她企圖用左手堵住,左胳臂就逃脫主人掌控,透過劃開的切口與本體切割。
世初淳臉色煞白,嘗試着站起身,卻驚覺下半身使不上勁。
她低頭一看,自己的左右腿也在剛才被撞之際遭遇襲擊。經由方才一摔,徹底地與身軀完成分離。
軀體短時間内遭受到巨大打擊,大幅度失血。身體體溫急降,冷得人汗毛豎立。呼吸管道像是被堵塞住了,鼻腔吸不進氧氣。她艱難地張開口,還沒能喘息,就有大量鮮血湧出咽喉。
“姐姐、姐姐、你有多想我呀,有我想你那麼多嗎?你怎麼不說話呀?”
“咲樂,怎麼了?”
“爸爸,姐姐她不說話。”
“世初?”
“……”
家人的聲音似遠還近,如同腦袋蒙着一個密封的塑料袋,看不清,聽不明,猶如隔着好幾個光年。
被推搡着倒地的女生,遊走在生與死的界限。她的臉貼着黑色排水格栅,有許多隻腳踩過她背部逃跑,不甚清明的視線隻能注意到排水口下方亮着熒屏的手機。
人生在世,情愫繁冗。享有時未察覺,遺失了又挂念。大約屬于生物的劣根性。
世初淳有時也覺着自己很難搞。她遵循倫理道德,社會交際圈定的規則。
她尊敬親長,不曾心懷感恩。親生父母施與她生命,她卻反過來疑心他們生下自己,是為了完成他們未竟的事業。
心口時常湧動着一個迫切的願望——想要剖開這身皮囊,償還父母雙親遺傳到此身的血脈,也不因活着而感激涕零,反倒無數次因生存體味到痛苦,明确隻要活着就得一遍遍品嘗這份煎熬。
沒有情感的話,人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吧。感受不到歡樂也無所謂,别讓悲傷浸潤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可她總是會犯錯。
再怎麼校驗、糾察,也會在某天某時某分犯下某個錯誤。接着被一五一十地指出、批駁,承擔後果。
分明是按照既定步驟處理,事後不論哪個環節卡殼,都會找上她校正。
于是反複搜查被重重覆蓋的記憶,苦苦尋找到底是哪裡出現謬誤,為什麼。
接近神經質地追求完美,在屢次折磨中形成自我摧毀。
人為何不是精密确切的機械,好挖出血淋淋的心髒,替換為萬無一失的零件?
父母不是十全十美的長輩,她亦并非盡善盡美的子女,因此要互相包容、接納、忍受到彼此分離,或者彼此呼吸停止的一刻。
她死了也會有别人。沒有她,他們或許會更好過。得到一個完美的,能叫他們自豪、驕傲,逢年過節在親戚朋友面前炫耀,長輩們引以為傲的孩子。
與她沒有血緣關系,卻收養她,對她悉心照料的織田作之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