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阮祺出嫁的日子。
陽春三月,石暖苔生,和煦的日光灑落在田埂間。
卧房内,大伯母董念捧着銅鏡,望着已經換好嫁衣的少年,心裡忍不住一陣難過。
“伯母。”阮祺微微擡起頭,露出乖巧的杏眼。
“怎麼了?”董念連忙回過神。
“簪子有點多。”阮祺指了指插了滿頭的發飾。
他這一腦袋的裝飾,簡直比街邊的貨攤還要熱鬧了。
“哎,對不住,我剛剛走神了。”
董念手忙腳亂将竹簪木簪都取下來,順帶幫他塗上口脂。
鄉下很少有人會用石黛口脂一類的事物,就這小半盒朱櫻色的口脂,還是董念特地找娘家表妹借來的。
阮祺打量着鏡中的自己……輕輕抿了下唇。
鏡中人的樣貌稍顯稚嫩,眉目清秀,膚色白皙,下巴尖着,更襯得一雙杏眼透出可憐。
由于婚期太趕,嫁衣是從村人那裡買來的,也不知經過了幾手,邊角都已經毛糙了,隻有顔色還算豔麗,顯出窄窄的腰身。
董念心裡不忍,下意識開口道。
“要不還是算了吧,彩禮咱們給人家退回去,你大伯的治病錢再另外想辦法,幾十兩銀子,不至于叫你……”
“伯母我走了。”阮祺理了理衣擺,撫平衣角上的壓痕。
退後跪在地上,給董念磕了三個頭,輕聲道。
“爹娘都不要我,這些年裡多虧大伯和伯母照拂我長大,未生而養,百世難還,嫁人是我自己願意的,您和大伯好好保重。”
董念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還記得阮祺到家時才剛五歲出頭,那麼小一個孩子,被親爹趕出家門,站在雪地裡瑟瑟發抖。
董念夫婦倆膝下隻有一個兒子,這些年是真把阮祺當作親生哥兒看待的。
若不是阮成豐前日上山時摔斷了腿,眼下正等着救命錢,董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意自家好好的哥兒去給人家沖喜換錢。
阮祺拿過喜帕蓋在頭頂,轉身邁出房門。
沖喜雖然也是結親,但畢竟是介于陽婚與陰婚之間,再加上阮祺是要給重傷瀕死之人沖喜,要忌諱的事更是尤其多。
不能燃炮竹,不能擺酒席,不能有親人觀禮。
就連送親路也要一個人走完。
出了家門,穿着大紅的嫁衣,阮祺孤零零走在田埂邊上,來往的村人全都停下手裡的動作。
錢婆婆正收攏院裡的木柴,努努嘴,問一旁的魏嬸子。
“咋個回事,這不是成豐家的祺哥兒嗎,大白天的穿身嫁衣出來做什麼?”
見有八卦可說,魏嬸子環顧了下四周,壓低聲音道。
“……您不知道?”
錢婆婆搖搖頭。
她月底給孫女帶孩子去了,忙了十幾日才回來,當真半點也不知情。
“哦對,您到縣裡去了,”魏嬸子越發放輕了嗓音,“其實就您剛走那會兒,咱們村裡來了個漢子,人高馬大的,估計是上面州府來的人,說自家主人受了重傷,要找村裡的小哥兒給他主子沖喜。”
沖喜?
錢婆婆的雙眼瞪大,都已經多少年沒聽過這個詞了。
娶鄉下窮苦人的姑娘小哥兒沖喜,是城裡富戶才會幹的事情,嫁過去是要折福折壽的,除非走投無路,否則沒有哪個父母肯把親生孩子推進火坑。
“這個數。”魏嬸子比了五個手指頭,意思是五十兩白銀。
旋即歎氣:“原本村裡沒哪家肯答應的,結果前兒個董念家的上山摔斷了腿,欠了醫館不少藥錢,家裡實在沒轍了,祺哥兒又是個孝順孩子,便偷偷瞞着他伯母,自己去答應了那人。”
醫館雖然能治病救人,卻絕非是什麼好去處,尤其是縣裡的大醫館。
除了醫藥費用,每日還需支付粟米兩升,柴炭錢三百,重傷重病的,沒個幾十兩銀子都下不來,足夠把一家子拖垮。
“可憐哎。”魏嬸子道。
錢婆婆瞧着那逐漸遠去的鮮紅背影,最終也隻能歎息了聲。
蕪河村東盡頭,臨近蕪水河畔,是座已經有些年頭的破舊宅院。
矮牆上的白灰大多都已經剝落了,露出裡面青黑的泥磚。
阮祺壓住被風卷起的衣角,站在門前深吸了口氣,心底默念着等下成親要做的事。
拜堂,祭神,合卺,同榻。
按照規矩,沖喜不能有外人在場,先前與他做交易的仆役已經提早離開。
接下來的一切都要阮祺自己來完成。
舊宅的大門沒有上鎖,伸手稍稍用力便能夠推開。
前院雜草叢生,四周到處都透着潮氣,黏膩又沉重,身處其中,仿佛浸泡在深冬的冰水裡,直叫人遍體生寒。
“嘩啦”。
遠處傳來細細流水的響動。
阮祺打了個哆嗦,不敢在原地停留,越過地上的雜草,快步朝屋内走去。
好在房間裡還算整潔,外間竈台鋪了灑金的紅紙,上頭擺着神龛和果盤,兩邊立着雕喜鵲祥雲的大紅喜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