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蟬鳴聒噪,轉眼就過了三伏,又是一度秋涼。托村裡人的照料,一人一貓的生活還算過意的去。陳桃夫賣了彌山的桃兒,納了稅,仍是不得空閑,忙活着為桃樹修掉弱枝殘枝,好為來年的挂果事宜做準備。
貓保持着勻稱滾圓的身材,通體漆黑色澤的皮毛,在陽光下反射着金銀的浮光。
夜明岑向來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尤其喜歡貓兒,拿他當寶貝一樣對待。隻是酒換從來不說話,不管聽得懂與否,總是巋然不動。對夜明岑時而愛答不理,時而熱情地豎起尾巴蹭他褲腳,躍上身匍在夜明岑懷裡睡覺,舒服地發出“呼噜——呼噜——”的聲響。
很長一段時間裡,夜明岑都以為酒換是啞巴。
他心下暗叫糟糕,既不會開口說話,字還是要認的。
夜明岑鋪開熟宣,扶着酒換的手一筆一劃教他下自己的名字。
“酒、換……這是你的名字……夜、明、岑——這個是我的名字……”
酒換聰明,不消幾天便學會這些七拐八拐的字。
夜明岑站在酒換身後,盯着宣紙上還算入眼的字,忽然想到什麼,蹙額歎息道:“雖然你跟着我,但卻不是我的孩子,别人問起來實在是有些難以回答……”鄉裡人問起酒換時,夜明岑總有一種自己是人販子的錯覺,面紅耳赤半天答不上來。
“不如我收你做徒弟,教你讀書認字還是勉強可以的,以後我就是你師父啦!”
夜明岑喜笑顔開地蹲下身去抱住酒換,才發現貓妖兒長勢與尋常凡人不一般——初見他幻化人形時,他不過三歲稚童容貌,如今方才過半年,已經長得齊他耳朵那樣高了。
劍眉金眸,寬肩窄腰,越來越趨近十五六歲少年的模樣。
貓妖兒身上的衣裳眼見地短了一大截,夜明岑無奈翻找出自己的衣裳給他換上——那套紫藤灰的圓領窄袖袍子,翻領的樣式穿在酒換身上顯然比夜明岑穿上合身得多,至少不是衣服穿人了。
夜明岑為他整理着衣襟,蹙額笑道:“小酒,你怎麼長這麼快啊?”
酒換低着頭,唇齒翕動,嗓音如清冽的泉,竟說出話來:“夜……明岑……”
夜明岑猛的擡頭,有些錯愕,險些以為自己耳鳴幻聽了。
“你再說一遍?”
“夜明岑……”
夜明岑欣慰地差點落淚:“你會說話了!快叫我師尊!”
酒換急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擡起眉頭說:“師尊、小酒……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長這麼快。”說着,酒換腼腆地笑了,金眸彎彎如月牙,兩顆虎牙明顯,笑得見牙不見眼。
鄉裡人常在彌山走動,不乏來找夜明岑看病的人,或是來溪邊浣衣的婦人。短短半年,夜明岑身邊的孩童模樣天翻地覆,讓人瞧見擔心引起鄉裡人的憂怖,恐生禍端。于是夜明岑叮囑酒換,白天盡量不要以人貌示人。
酒換言聽計從,白日裡從來不變做人形招搖,一心做一隻懶貓,吃吃喝喝睡覺。
見夜明岑總是一個人呆着,又呼噜呼噜地跑去跟夜明岑親熱,仰躺在他腳邊。見他在牆頭曬藥時,就在牆角芍藥花下逗悶子撲蝴蝶兒,一人一貓好不惬意。
夜明岑見了肥碩可愛的貓兒,就忘了他是個妖怪,總愛将他一把摟進懷中,親昵地撫摸酒換。
起初酒換并無不悅,甚至越摸越開心,撒着歡兒直咕噜。
直到有一次,夜明岑愈發過分,居然把他舉起,将臉埋到他胸口肚子下面一頓胡亂蠻纏。酒換忍無可忍,瞬時間收了呼噜聲,原形乍現!
夜明岑陡然抱住滿面不悅的少年,臉還埋在他的胸膛上,一瞬間魂都吓飛了,掙脫着退出三步開外,面紅耳熱地愕然道:“你幹什麼突然這樣——快進屋去,都叫你白天别變來變去的!”
酒換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心中竟有幾分玩味,面不改色地認真說道:“我不喜歡你這樣。 ”
夜明岑這才明白,貓妖兒也有自己的喜怒,見他一溜煙躲進屋裡去了,努努嘴不服氣地小聲說道:“我就喜歡!”
可是面色紅暈遲遲消不下去,夜明岑腦海中驟然記起那《宜秋香質》和《弁而簪》……具是男子之間的風花雪月……
書中扉頁插圖,竟然細心地描繪了幾出龍陽春宮,一瞬間全都湧到夜明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搖頭晃腦,口中亟亟念着:“不落邪見!不落邪見!”險些将藥材打翻……
酒換并無認為自己有何不對,做貓也是有原則的,尾巴、肚子,怎能随便叫人揉搓?陡然變作人形隻是為了捉弄夜明岑,教他下次不敢再造次。
可愛乖巧的貓兒對夜明岑來說總有道不清的吸引力,就如蜂兒見了鮮豔的花朵,如何經得起誘惑?
又一遭,下起雨來,夜明岑急忙收了藥材,正躲在屋檐下避雨,餘光一瞥,那傻貓還在芍藥花下睡得正酣。花葉遮蔽了陰雨,細小的雨珠濺在酒換身上,微不可察。
夜明岑撥開花葉,将酒換抱回屋去,細心地擦幹淨身上的細雨,酒換舒服地直呼噜。夜明岑見他狀似熟睡,拎起來緊緊摟在懷中香了一口,欲正濃時,酒換立即察覺,化了人形,佯裝嗔怒道:“師尊,不可以!”
孰料夜明岑險險将一吻落在酒換的臉頰上……
一瞬間,周遭安靜地唯聞雨聲,二人立即分開,夜明岑慌亂中推開酒換,一面擦嘴一面怒斥道:“酒換!你不要老是這樣!”
酒換有些委屈:“師尊先這樣的……”
夜明岑羞赧地無地自容,簡直無法直視着酒換跟他說話,于是轉過身去,留他一個薄削背影。
“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酒換渾然不知是什麼要緊事,尾随着他來到門口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