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今日老朽要說的這位奇女子,正是這數月來江湖上風頭最盛的的桃花俠——”
說書人在台上唰地一下展開折扇,上書龍飛鳳舞三個大字。
「呂排歌」。
“要說這桃花俠啊,您要是看到她,定是第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人人見到她,都得誇上一聲「氣派人物」。
“您道為何?”
說書人将扇子啪地合攏:“且看她——”
她将扇子放在掌心輕敲,搖頭晃腦:“一身衣裳豔似三月春,大紅配大綠,大紫間大黃。
“嘿,這還不算完,最妙是她這衣襟處,永遠斜插着一枝帶露的桃花,人未到,香先至!”
堂下有人高聲笑道:“這算哪門子氣派人物?那不是年畫娃娃成了精?”
另還有人接道:“可說呢,今年春節,那路上畫店的年畫娃娃,都是這位桃花俠包圓的吧?”
茶廳中有道大綠色的身影忽然從座椅上起身,她胸前鼓鼓囊囊得厲害,活像揣着個什麼活物。
她小聲地沖着台上的說書人呸了一口,輕輕拍了拍胸口鼓起的衣料。
衣料中有什麼細長的東西抖了抖,一陣花粉般細粉從她的胸口冒了出來,綠色身影忍不住捂着嘴打了個噴嚏。
滿堂茶客推杯換盞,誰也沒留意這小小的動靜。
說書人咧開一口白牙笑道:“列位看官既然都認識這位桃花俠,可有人知道她懷中那枝桃花的來處?”
那道大綠色的身影一頓,懷裡的衣襟被蹭開,一朵桃花悄悄地冒了出來。
花瓣抵着綠色身影的肩膀,似是想要她停下來聽一聽的意思。
她想直接離開,可懷裡的桃花枝不聽話地抖了抖,花粉散溢,叫她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沒辦法,她隻好停在門口,聽聽這說書人到底想說些什麼。
“那枝桃花啊,可大有來頭——諸位可知,這天下仙門共分十派……”
聽那說書人絮絮叨叨地開始念經介紹各個仙門,斜倚在門邊的大綠色身影打了個無聊的哈欠。
她衣襟蹭得更開,那枝桃花露出了大半部分。
擦完桌子的夥計剛把毛巾甩上肩膀,一轉身就看到門口的身影,渾身一震,驚得肩上的毛巾順着身體滑落下來也沒發覺,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呂排歌撇撇嘴,沖她擺了擺手。夥計這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扶着桌子躲進了後廚。
她調整了一隻腳擱在門檻上的姿勢,懷裡的桃花枝花瓣都舒展開來。
“……這桃花就來自這十大仙門的兵冢,看似是枝丫,實則是一把鋒利至極的長劍。而桃花俠即是劍修中的翹楚。
“列位都知,這仙門中有靈的武器呀,都會自行擇主。沒錯!桃花俠就是這桃花枝主動找的主人……”
呂排歌懷裡的桃花枝猛地對着說書人的方向吐出一大口花粉,她皺着眉揮手驅散開花粉,小聲嘟哝着「早和你說别聽這些胡扯……」,一邊直接離開了茶館。
她走在大街上的樣子着實顯眼,非年非節地穿得如此喜慶自然吸引她人視線。
聽過桃花俠大名的都遠遠看着,沒聽過的也紛紛側目,便與同行人小聲笑着她那身衣服穿得着實奇怪,莫不是把染坊都穿身上了?
呂排歌對這些目光渾不在意,大搖大擺地晃到懸賞榜前,背着手将榜單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挑一個?”呂排歌拍了拍胸口。
守榜的士兵奇異地看了她一眼,看到是桃花俠便也見怪不怪地扭過頭去了。
呂排歌懷裡的桃花枝随風搖晃,似是真的像人一樣搖頭晃腦地在懸賞榜上挑選着。
不過須臾,她便決定了,一片花瓣頗為人性化地折疊起來,嫩枝輕顫着指向榜單最下方。
那張似乎被釘在這榜上許久了,頁邊泛黃卷曲。
畫上的女子生着一雙淩厲的丹鳳眼,據說是個專偷富貴人家的飛賊。奇怪的是,這賊既不劫富濟貧,偷來的珍寶也不知所蹤,倒像純粹為了偷而偷。
那張懸賞寫得簡潔卻蹊跷,拿女人的項上人頭來可給十兩黃金,若是把失物尋回,便隻有十兩白銀。
呂排歌指尖一挑,揭下那張泛黃的懸賞,挑眉道:“稀奇,什麼上榜的失物隻值十兩白銀?”
守榜的士兵忍不住伸長脖子偷瞄,卻見她手腕一翻,将懸賞單卷起塞入懷中。
足尖一點,衣袂翻飛間已輕盈躍上屋檐,立在青瓦飛檐的尖頂上遠眺。林府的方向隐約可見,朱門高牆,氣派得很。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隻值十兩白銀的失物,為何非要這人的項上人頭?”呂排歌摩挲着下巴,“這背後……怕是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桃花枝簌簌輕顫,彎了彎樹枝,形似一個點頭。
呂排歌一撩衣擺,随意在屋脊上蹲下,她将那截桃花枝放在屋頂上,桃花枝骨碌碌地順着屋頂的弧度往下滾,在屋檐邊緣停下,桃花枝的枝丫正對着林府的方向。
“怎麼,你見過她麼?”呂排歌看姚聽這樣子,似乎是認識的樣子。
姚聽的枝丫晃了晃,一根樹枝上的桃花花瓣像是人收攏雙臂那樣合攏,随後猛地張開,幾瓣花瓣狂亂地舞動着。
“哦哦……原來如此……”呂排歌一臉嚴肅地頻頻點頭。
姚聽的花瓣晃得更起勁了,用力程度叫人疑心她的花瓣會不會掉下來。
呂排歌:“嗯……我明白了……”
姚聽「氣喘籲籲」地停下了,呂排歌正襟危坐地做陳詞總結:“所以你想和她打一架是吧?姨給你安排!”
姚聽:“?”
誰是姨?你嗎?怎麼有人會莫名其妙給自己漲個輩分的?
要不是她現在剛一歲,人形的身體脆得一碰就碎,她非要把呂排歌按在地上打。
另一邊的呂排歌則開始思索這位江洋大盜的來頭。
江洋大盜的名字叫晁當,是個陌生名字,至少呂排歌并不認識這個人。
偶然間聽聞時,這名字也與山寨幾乎是綁定的關系。
……不對。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呂排歌瞳孔微縮,指節不自覺地收緊。
——戚将軍,戚星含!戚星含提過這個名字!
“走!”電光火石間,呂排歌已一把抄起姚聽。綠色衣袍在月色下翻卷如雲,轉瞬便從屋頂掠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前段時間聽聞戚将軍滅國猛吉歸鄉封王,如今貴為定王,戚府自然今非昔比,盡是王侯氣派。
此時,府中的燈光大多都滅了,唯有幾個值房的屋子還亮着燈,顯是主子們早已安寝。
呂排歌雖是江湖草莽,但這種基本的禮數她還是有的。況且雖說戚星含打不過她,也是個可敬的對手。
因此她整了整衣襟,規規矩矩地立在那扇烏木大門前,叩響了那把青銅獸首門環。
「吱呀」一聲,門開處,一個睡眼惺忪的門房探出身來。
待看清來人,婦人登時打了個激靈。這不正是說書人口中那個神出鬼沒、還愛到處踢館的呂大俠?
這深更半夜的,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人突然造訪,主子事先也未曾給她過指示,再加上呂排歌素來遠傳的威名……
門房愣在原地,她把着門闆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半晌才艱難找回聲音:“呂大俠,家主已經歇息了,您看……要不明日……”
呂排歌「啧」了一聲,揮揮手轉身離開,走出沒幾條街便腳步一頓,閃身鑽進暗巷,踩着白牆青瓦輕盈地翻進了戚府。
之前在那邊塞時,她就知道戚星含這小屁孩特别喜歡熬夜。在戚府裡還有長輩的情況下,她一定會假裝熄燈睡覺,實際在屋子裡偷偷找個角落掌燈看話本。
她熟門熟路地摸到戚星含的院落,跳了進去,叩響窗戶。
隻聽屋内傳來一陣慌亂的窸窣聲,似是在藏起什麼東西。片刻後,窗扇才微微掀起一道縫,露出了半張繃緊的臉。
“……大半夜的,你來作甚呢?”
呂排歌不由分說地将臉擠進窗戶打開的縫隙裡,毫不見外地抓住窗沿便要翻身進屋。
戚星含:“……”
她眉頭跳了跳,默默地後退一步,用腳撥開地上散落一地的話本,一隻手手護住在風中搖搖晃晃、将熄未熄的火光。
呂排歌跳進了屋子,方将窗戶阖上,手腕一抖,将懸賞令展開,道:“姐姐我撕了張懸賞令,我記得你提過這人,是不?”
姚聽:“……”
憑什麼這個小屁孩就是妹妹,她就是呂排歌的侄女?!
欺負她不會說話是吧!
戚星含擡眸看了她一眼,再低頭細細看着懸賞令上的丹青。
丹青師手藝極好,寥寥幾筆就将人畫得栩栩如生。戚星含不過是看了一眼,便擡起手裡的燭台,确定道:“你找她做什麼?”
瞧着戚星含雙眸眯起,神情戒備的模樣,呂排歌思索着摩挲下巴。聽戚星含這語氣,似乎與晁當關系頗好的樣子。
嗯?當朝親王竟然和一位山寨裡的寨賊關系頗好?呂排歌自覺似乎觸摸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
她說:“自然是為了這個懸賞令咯,這可是有十兩……呃……黃金呢!”
她說得着實心虛,畢竟雖說劍修都窮,但以她的家底,還真不至于貪這區區十兩黃金。
戚星含也是一眼就看出她心裡有事沒說,便壞心眼地挪開燭台:“你不告訴我真實原因,我才不會和你說呢。”
姚聽掙紮着靠彎曲再伸直,從呂排歌的胸襟裡「跳」了出來,呂排歌連忙伸手接住她,将她舉到戚星含面前。
戚星含警惕地捂住口鼻,一臉「你們修仙之人最會下毒你是不是要給我下毒」的表情。
并非是她所意料的那樣,姚聽并沒有吐出花粉,而是兩瓣花瓣如人手般合十,上下晃了晃,似乎是作了個揖。
戚星含的眼睛漸漸睜大,盯着這套人性化的動作看,眼中逐漸染上了一抹新奇。
“這是什麼?你們仙門上的仙器?”燭光在她眸中跳動,像兩顆正在跳動的心髒。
呂排歌咧開一口白牙:“這是我的侄——嘶!”
她的話被「啪」的一聲抽斷,姚聽還好端端地躺在她的手心,而戚星含眼睜睜地看着呂排歌脖子上慢慢地出現了一道紅痕。
“好好好,我錯了……”呂排歌來回摩挲着脖子,自知理虧,“這是我的朋友,姚家聽說過嗎?姚家的小女兒,姚聽。”
戚星含顯然對姚家有所耳聞,當即了然地颔首:“自然知道,如雷貫耳。”
戚星含未曾進過仙門,那麼她對姚家的印象大約就止步于三年前那次呂家與姚家被滅門的慘案。
呂排歌記得當時凡間對于這兩個案子的了解并不多,皇帝下了鐵令将所有有關的消息都層層封鎖,沈長鶴在其中發揮的作用自然是最大的。
她向來是不務正業的纨绔形象,而那一夜她恰好喝醉了酒,恰好發酒瘋闖進了大理寺,又恰好火燒了大理寺案牍庫。
于是呂家與姚家的案子因為證據都被銷毀,成了無頭公案,不得不擱置下來。
而沈長鶴被不痛不癢地罰了三個月禁足,此事從此便不了了之,繼續她那「花天酒地」的生活。
呂排歌繼續道:“沒錯,這枝桃花枝便是姚聽本人。”
戚星含的眼睛睜圓了,活像見了鬼:“我是邊疆來的粗人,你别诓我。”
呂排歌晃了晃手裡的桃花枝:“那不然剛剛她如何用花瓣向你作揖呢?這又不是西洋的奇巧機械。”
戚星含狐疑地彎下腰,湊近呂排歌的手,左瞧右看,甚至還伸手輕輕戳了戳花瓣。
姚聽安安靜靜地躺在呂排歌的手裡,随意戚星含如何觀察她,偶爾還會配合地動一動枝丫或是花瓣。
戚星含似乎信了:“那她怎麼了?是要找晁當要什麼東西麼?晁當那兒也不是什麼都有的,你得……”
見呂排歌欲言又止的樣子,戚星含停下了碎碎念,問道:“怎麼,我說錯什麼了?你不是想要讓姚聽變成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