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眼前依舊浮現出方才二人别過的最後一幕。
風吹沙響,林葉飄落間,薛應挽仰起頭,不卑不亢:“我的确需要照夜珠,可卻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施舍補償。”
“如果你願意将照夜珠給我,往後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同等價值之物歸還。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再去找别的法子。”
照夜珠不是原諒,不是償還,也不是他們從前感情的交換,薛應挽若是要,那也是大大方方地要。
他們之間,從蕭遠潮帶回甯傾衡那一刻起,便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同門情誼,僅此而已。
薛應挽屹立樹下,身姿卓然,再大的風,也隻能卷起潑墨般地發尾,在風中勾勒出一幅大開大合的烏色煙雲,濃重地籠着他的意志,瞳中波光如鱗。
“這顆照夜珠與我們從前無關,隻會是師兄弟相助之誼,你是否還願意給我?”
上好的紫金檀木盒躺在皙白的掌間,将選擇權交還給了蕭遠潮。
到了此刻,蕭遠潮才明白,二人從前那些晦明不清的感情,早就如同薛應挽口中所言,徹徹底底消湮一空,餘下的,便隻是幹淨清白,再不摻雜一絲半點私心的同門情誼。
薛應挽這個人,念舊,長情,卻又在認定一件事時能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斬斷過往,說他犟也好狠也好,那副溫潤面龐下,從來都是決絕而堅毅的。
不可否認,他最初前來的本意,就是覺得自己将贈出東西收回實在非君子所為。
就算二人已然分道揚镳,可宗内弟子傳言紛紛入耳,像是辜負了薛應挽多年傾慕情意一般。
他不習慣有情債,也想着要與甯傾衡好好過下去,還了薛應挽這一次,于這件事上,便是徹底結清了。之後再見,也隻剩下師長的舊仇宿怨。
可卻沒想過,薛應挽當真不再在意舊事與他,隻求一身清白,光明磊落。
蕭遠潮不是小氣之人,拿出的東西也沒有再收回一說,視線冷冷,“隻當作欠我一次。”
薛應挽說:“多謝師兄。”
*
薛應挽将照夜珠送到越辭手中,卻未将來曆告知。越辭拿着檀木盒,神情極是興奮:“我就知道你有辦法,薛應挽,你真的很厲害,我的禮物都沒白送!”
薛應挽道:“一把武器鍛造,都是需要鑄劍師的。想來想去,當今也隻有南鬥書院的葛淳老先生能有資格鍛造神器。”
越辭搖頭:“這把神器不需要鍛造師。”
“不需要?”
“不需要,”越辭道,“雖然我還沒做到下一階段任務,但天階神器有他獨特的鍛造方法,無需經由人手。”
薛應挽:“如此神奇,那到時可否也令我前去一觀?”
“你幫了我這麼多,當然可以,别說看了,讓你試一試都沒問題。”越辭發笑。
這一句卻是開玩笑了。神器出世認主,除卻持劍主人,他人光是觸碰,也要擔憂是否會遭遇反噬。
有些厚實的少年人胸膛将輕易薛應挽擁在懷中,頭顱卻壓在頸側,似是迫不及待與他分享喜悅。
薛應挽擡起手,揉了揉那團亂乎毛絨的頭發,發絲從指縫穿過,帶着日頭暖烘烘的熱氣。
“要做幾天?”
“一旬時間吧,要慢慢将照夜珠和其餘材料由我親手打磨,再到朝華宗靈氣最充沛之處浸潤,然後才能知道下一階段任務。嗯……連鍛造之地,好像也在朝華宗。”
很快,他像是想到什麼,問薛應挽道:“朝華宗有什麼地方,有永不停歇的異火焚燒嗎?”
“嗯?”薛應挽一愣。
他說道:“鍛造之地在那處?”
朝華宗的确有這樣的密地,九大内峰之外,常陸峰側峰,峰中有名縱曦洞之處。
縱曦洞天生縱橫異火,常年如熱火炙烤,光是靠近都能令人渾身如爐火炙熱,且無法以修為抵擋。
據說立宗選址之時,便是因為有此處本源異火所在,能源源不斷為朝華山供給充沛靈力。
隻是後來因為擔憂異火稀有,會被别有用心之人觊觎,朝華宗便将那處設下結界封存,後來入宗的弟子,基本都不知道此處存在。
便是薛應挽,也隻在小時機緣巧合,從戚長昀口中得知了這處而已。其餘弟子知是禁地,從不會靠近。
他從沒真正到過縱曦洞,不過天然熔爐,千萬年異火燎燒,能打造神器倒也不足為奇。
越辭驚異:“果真有這一處。”
薛應挽道:“的确有,隻是光入内便十分困難,更有結界禁制,怕是不好進入。”
“放心,我自有辦法。”越辭話語真誠,“到時,我會帶你一起看神器出世,再用他掃平域外邪魔,還世間太平。”
朝華宗裡哪有人對他會有承諾。薛應挽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淌過流水的小溪,清澈得能洗滌過心中所有不快悶熱:“好啊。”
越辭又忙起來了,說還有些瑣碎材料沒有收集,還要開始慢慢修行,否則害怕自己掌握不好新武器,連下山都少了許多,更别提來他的相忘峰了。
薛應挽則是恢複了從前生活,給靈植們澆澆水,看小竹林今日有沒有冒出新筍,或是吹着風,坐在小院那棵桂花樹下,吃着新做的糕點與小炒。
他每年都要取上不少,做成糕點送去給戚長昀,或是丹藥房的幾位師兄師姐一起品嘗。
陽光透過密密的樹和花落在地上,錯在陰影間,像灑着滿地的金子。
他喝着清酒,咬下一口百合酥,擡着眼皮往上望,心想,也不知道今年還能不能等到桂花落盡。
宗門一直沒有派人來詢有關魔氣之事,薛應挽便抱着能過一日、且過一日的心态去消磨時間,鑽研些新糕點樣式。
有時冒出個想下山的念頭,又很快打消,還是回了相忘峰小院,陪着滿院看慣的花花草草大樹,也覺意趣十足。
蕭遠潮與甯傾衡的結契大典也定了時間,修行門派不講成親,隻做結契,也不叫丈夫妻子,叫作道侶。
二人定了契,心意相通,元神交融,往後漫漫修行路有人相伴,排解孤單寂寞,共得大道。
就在三月後,恰逢秋分,是個算好的日子。
甯傾衡來朝華宗不少日子了,除卻那日湊巧越辭替他送藥草提過,他也并未再見甯傾衡。
對他的印象,還是百年前蕭遠潮牽着黃衣少年的手,一步步踏入崇明殿,眼神一刻也不舍得挪開。
也好,他倆碰面多多少少會有些尴尬,還是就這樣的好,等再過百年,大家淡忘了此事,倘若他還有壽元,也能泰然處之地打個招呼。
可惜,事情總不會朝想象中發展,比如他不主動招惹鬧事,也會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出借口。他不想惹禍上身,偏有人記着那一點莫須有的前情妒忌。
他被弟子用靈索押回刑審堂,竟不是因為魔氣釋放一事,而是因為甯傾衡向刑審堂狀告。
說他以過往情誼要挾,讓蕭遠潮把自己極為寶貝的照夜珠送給薛應挽,還說若不然,就要讓全宗門知道蕭遠潮是個喜新厭舊,三心二意的混賬。
刑審堂莊嚴肅穆,座上甯傾衡卻一身透金袖袍,靈紗做衿,手握一隻皮革虎筋鞭,趾高氣揚地跷着腿,眼尾狹長上挑,從高處往下,不屑地睨着他。
長鞭破風,啪地一聲甩到眼前地面,聲音又沉又響。
甯傾衡跳下側椅,雲紋鏽金烏靴尖停留在被壓跪的薛應挽兩步外,鞭柄強硬擡起他下颌,谑聲蠻縱狠辣:
“薛應挽,你好歹也是朝華宗親傳弟子,怎麼敢、怎麼能用阿繼對你的愧疚之情,逼他用照夜珠這樣的至寶,交換你這多年一廂情願的補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