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道:“我不該後悔麼?”
“那是你以為。”
謝霓道,忽而一把将右手伸入水中,抓住單烽手腕,力氣不大,還微微發着抖,卻仿佛有着不容違逆的力量,引着單烽從血肉中拔出五指。
單烽咳嗆出一口血水,忙把對方手腕捧出水面,果然齊腕燙紅了一大片。
他連胸肺間的劇痛都忘了,脫口道:“你的手!”
謝霓問:“難道我不知道燙嗎?”
單烽心中一震,瘡疤被十七歲的謝霓輕輕挑破了,無限酸楚地流出來。
單烽放緩了語氣,道:“你還不知道,二十年後,你還沒有解脫。你會一次次舊傷發作,一次次想動用風靈力而不能,一次次無能為力,甚至一次次摸着钏子……你會後悔的。”
謝霓道:“很久以前,我也問過我的母妃,後悔嗎?她遠嫁到長留,生下了我,從此飽受流言困擾,郁郁寡歡。”
單烽難得聽他說起長留往事,不由一怔。
“她讓我射了三支箭,風靈根射箭,飛得極遠,我自己都望不見箭影。
“她問我知道箭落在何處嗎?我說知道。她說箭已落定,不忘離弦時的心境,空中的種種擺蕩,就随它去吧
“單烽,你對我而言,是那一支離弦之箭。現在的我,引弓未發。但……是一樣的。我是凡人,當然會怨恨、會痛苦,你讓我看到的落點,我照樣會走過去。倒是你,二十年後,别回頭了。”
謝霓屈伸了一下手指,看着蒼白瘦削的手腕,道:“是,我的經脈是廢了。可我不信,活到今日,我沒悟出其他的法子。單烽。”
燃燒的河水倒映在謝霓眼中。他的瞳孔因過度的幽黑,而暈着一點兒莫名動人的虹彩。
“上來。”
那聲音有着無形的威儀和力量。
單烽雙手一撐船沿,半身浮出水面,胸腹間五枚猙獰的血孔,還噴吐着難舍難分的血與火。
“上藥,近一點。蚌心鏡粉、情人淚……”謝霓頓了一下,道,“我哭不出來。先取鏡粉。鏡子!”
水面上漂浮着數枚殘鏡,離得很近。單烽先一步伸手,鏡子裡竟然是清涼的翠色。
單烽一眼看見了順風東街,卻并不敢認。
看慣了影遊城灰白的顔色,還是頭一次,他看到春風浩蕩,城中冰消雪化,牆上布滿苔,凡有的靈植都迎風怒長。
積蓄了二十年的翠色,痛痛快快地綻放出來,就連城主府的門牆上,也垂落整幅整幅的薜荔,把眼睛都沁得發寒。
府裡的冰池也活了,門開半扇,回廊如繡屏,謝霓在一葉小舟裡,披着他的衣裳,雲影似的側睡着。一手垂在玉簪花叢間,于是數朵堕向他鬓邊,簪不住的黑發,逶迤滿船。
是将來,過盡千帆後的美夢嗎?
單烽一把抓住謝霓的手,沒得到回應,掌中的手腕卻在發抖。
謝霓的目光落在另一片殘鏡上,定住不動,臉上血色盡失,透出薄瓷般的冰涼釉光來,仿佛看到了極其可怖的東西。
單烽意識到他在不自知地發抖。
“你看到什麼了?”單烽道。
謝霓半晌道:“着火了。”
話音落處,單烽額心便是一涼,那一縷寒意直刺進他心裡,以一滴淚的分量,砸得神魂一沉,五髒六腑都不自覺抽縮起來。
妒人肝的烈焰,就在一滴淚中,徹底熄滅了。
謝霓怔怔道:“我想回家。”
單烽用力抱着他,一手摩挲他削薄後背,臉孔貼着他臉頰:“我們回去。”
謝霓很快壓制住了心緒,手指不再發抖,要不是那滴淚的寒意還沁在額間,簡直是一場幻覺。
手指蘸了眼淚和蚌心鏡粉,在單烽腰腹間輕輕描畫,每落一筆,單烽都覺得心中的躁怒被擦去了一分,仿佛鏽鏡漸漸露出了本相。
謝霓道:“謝謝。這裡離長留,有多遠?”
他好像忘了那二十年的距離。眼神中微微帶着茫然。
怎麼突然又生疏起來了?
單烽心中一顫,又一沉,用力抱着他道:“外面在下雪。路很難走。”
謝霓又道:“該回去了。”
單烽:“霓霓?”
謝霓的目光落在單烽緊擁他的臂膀間,眼睫低着,透出一種天真的殘忍:“但你擋着我的路了。”
五指一張,影子呼嘯而出,将單烽擊飛向岸邊。
單烽胸腹傷勢未愈,踉跄數步方才站穩,卻見謝霓飄然而起,影子如蓮台般飄展開來,卻受河中沸水所激,發出無形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