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的時候,顔夕終于打開了門。
果然如松月所說那般,趙息在亭中備了酒,坐在廊下等她。
顔夕無視了他,擡腿徑自往前走。趙息便站起來,撣了撣灰,一路跟在她身後。
顔夕心煩,到處繞路想甩開他,可這究竟是他家的宅邸,曲徑如何通幽,他比她更熟悉。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幾乎逛遍了侯府,不光是路過的家仆一個個啧啧稱奇,連在描花樣子的侯夫人聞聽此景都拈着筆出院門來看——果然顔夕冷着一張臉走在前頭,身後的趙息緊随而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侯夫人覺得新奇,去書房把文侯也扥出來一起看:“倒是奇了,你那兒子已經幾年沒這副活人樣了。”
“難道他二人把話說開了?”文侯手上還端着半盞紅棗茶,連嘬了好幾口,“我說今日這茶怎麼格外香甜可口。”
“若是說開了,我兒為何會這樣冷着臉?”侯夫人斜了他一眼,“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由着祯兒自己決定何時認親,要我說就該一早把翊安叫來讓她認祖歸宗,給那毒婦一個威吓——年逾不惑倒老糊塗了,真行!”
文侯挨了一通數落,一口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好容易梗着脖子吞下去了,也隻能像當年一樣瞪着她說一句:“張六郎,好不講道理!”
“你也就會這一句。”侯夫人手裡的畫筆在空中一揮,把幾點金墨灑在文侯臉上,倒是被他逗笑了,“我瞧你兒子也不是個伶俐的,真真心疼我兒。”
文侯的髭須動了動,見侯夫人笑歸笑,還是掏出帕子來給自己擦臉,悶哼着也笑起來:“我兒便不是你兒?你兒也是我兒!”
侯夫人将帕子扔他臉上,笑道:“年紀大了還愛饒舌,誰理你!”眼見他叉起手來,臉上覆着帕子一動不動,又拿筆去戳他臉,“行了,去幫幫你兒!”
文侯把帕子捋下來,笑着瞪她:“張六郎,你好歹也是風月場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怎的榆木疙瘩一般!”
這話當年他表明心迹時也這麼說,此時也還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牽着她的手往書房裡走:“他二人之間的事,你我怎麼幫?不若一道看書飲茶,走了。”
侯夫人心想也是,回頭又往外看了一眼,喃喃道:“祯兒那孩子是不是不認路?已經第三遍拐到這裡來了。”
她猜得沒錯,顔夕心不在焉,老走錯路。
意識到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面前老桐樹上眼睛一般的木紋,顔夕頓住腳步,心煩意亂地甩着袖子,扭頭便撞上趙息,順理成章地被他攬着腰抱在懷中。
她走了那麼久早就累了,也懶得再費力氣推他,隻道:“放開。”
“讓你自己走回去?”趙息笑着問她,“說來我也是今日才發覺,平常都是松月給你帶路,你才能找到地方同母親問安罷?”
顔夕不理他。
趙息撫着她的背,此刻這動作雖沒有什麼别的意味,可他其他時候也最喜歡這樣用指尖輕輕撩過她的背脊,故而顔夕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發燙,更沒有力氣掙開了。
懷中人有何變化趙息自然看在眼裡,桃花眼潋滟地映着秋日斜陽最後一束澄紅的光:“你若是氣我早就知道,也太不講道理,分明我一直是被刻意瞞着的一方。”他的指節輕輕攀上脖頸,在她耳後輕輕揉按,“何況,你要瞞我,我就一直裝不知道,怎的還要生我的氣?”
說着,指尖在她滾燙的耳珠輕輕一捏,輕聲低喚亦伴着溫熱的吐息傳至耳畔:“還是因為我今日犯了嫉妒之過,妤兒要休了我?”
顔夕很想有骨氣地站直了揚長而去,可氣身上實在再沒了力氣,隻在心中罵他狐媚,手段了得。
這樣的想法又一次出現在她腦子裡時,秋風破開珠簾紗幔,吹在香汗淋漓的暖玉雪膚,激起一陣顫栗。而正是這一微動,引得身下人也悶悶地低吼了一聲,伸手扶着她微揚的頸子,掙着擡起頭來和她唇舌交纏。
沖堅毀銳之下,自然刀折矢盡,她無力地伏在他肩上,幾乎嗚咽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在哭。
她把這樣的心情歸咎于欺瞞的重擔,在這一日終于被心上人毫無負擔地卸下,可如此一來,即有未知與危險,纏上這個她試圖護着的心上人。
臉被珍重地托起,淚被愛憐地吻去。面前這雙桃花眼被永無餍足的欲念染得暗紅,在燭光中滿映着她的臉——一張含春帶雨、泫然動人的臉。
“妤兒,明日之事,留到明日去想。”他在她的唇上呢喃,“今夜你隻是我自幼惦念而剛剛尋回的心上人。”
對這句話,她原該有更多的反應,可她來不及去細細思忖他的每一個字,就像秋末的枯葉被他點燃,在徹底灰飛煙滅之前爆出炫目的火星,如同此刻伴着搖曳的床幔轟鳴炸開在天邊的煙花。
新渡還算繁榮,故而開在這的維心堂與饑荒之地的分堂不同,既不破敗,也不冷清,是個三開門、有三位大夫的大醫館。在看到婦人帶去的印信後,主事的李大夫當即讓人去碼頭把霖若和眉心接回堂中,又着人把夫人請來,要帶兩個姑娘回家中安置。
“上次見閣主,已是十年前她遊醫途經新渡,實在感慨。”李大夫撚着花白的髯須輕歎道,“不過閣主一向看淡生死,她若去得無憾……”
一粒光點咻地劃上天際,然後砰地炸開,碎成漫天紅豔的牡丹花,一片片花瓣隻閃了一瞬,便消失不見。
幾人扭頭去看,李夫人笑着對霖若道:“是了,今日是九月十七,要放煙花的。”又責備李大夫道,“我便說了,小姑娘都愛熱鬧,讓兩個姑娘同我去逛逛夜市,偏你緊張得要命不肯放人。王府和閣中都有人跟着,我一手一個牽着,還能丢了不成?”
李大夫連連擺手道:“可使不得,維心堂能沒了我這個老頭子,維心閣可沒了新閣主!”
霖若也笑道:“多謝夫人這樣體恤,隻是我坐了一日船,身上也乏得很,在後院坐着看看煙花也好。”
眉心瞧出李夫人是自己想去夜市,掩着唇笑了:“夫人若想有人同行,可願帶我去夜市瞧瞧?”
是以此刻霖若一人坐在維心堂後院裡,看着漫天綻開的煙花,五顔六色的光影。
九月十七,分明該是個悲傷恥辱的日子。千軍萬馬折戟沉沙之後,遣送一個少女去往北地來換得片刻太平。于是得到太平的一方,便在多地災荒不斷的時候,在尚且富庶的地方用這樣一瞬千金的方式來慶祝那個少女的不歸之路。
聽說韶華公主已經連續幾年沒有再送家書回朝,或許她太平無事,或許她心灰意冷,或許她早已死了,可朝中上下再無一人提出派遣使者探拜公主之事。
後院有一個小溪彙成的小水潭,寥寥漂了幾片早已枯黃卷曲的殘荷。于是水面便成了有枯荷紋樣的古鏡,那些光點爆裂成絢麗缤紛的花,開在空中,也開進水裡。
這樣的花同樣開在天寶寺兩棵菩提樹間的天池裡。
冰冷的石闆蓋在池邊,接住了不少菩提葉,卻防不住它們如碎金一樣揉在鏡中的煙花裡,一瞬間被照亮後立刻黯淡下去。
手裡的珠串忽然滑脫指間,落在石闆上的叮咚脆響被爆鳴聲蓋過去。
“殿下心不靜,故而如此。”身後有蒼老而鎮靜的聲音,念塵有過印象,是住持。
念塵伏身拾起珠串,用袖子輕輕擦拭一圈,回頭雙手合十行禮道:“周身嘈雜,此心難靜。”
“心不靜是其一。”住持須眉皆白,如冬日挂霜的垂柳,“心有殺意是其二。”
念塵沒有說話。
“本如初到之時也如殿下一般,隻是他心中牽挂已逝,故而十數年清修也可沉靜下來。”住持擡頭看了看煙花,含着笑離開了。
念塵重新跪坐回菩提樹下,閉眼重新誦念起那些深奧晦澀的字句。
經文的意思他似懂非懂,可若這是保佑遠行之人的經文,他便願意念上千遍萬遍。
“身死異鄉、屍曝荒野,化作孤鬼、永世飄零。”
在九月十七想起這十六字,便更如十六把匕首刺心而來,他避無可避。
珠串在手中撚了兩輪,他睜開了眼,扶着石闆支起酸脹的腿,頹然坐了起來。
又是一片火樹銀花,從皇城的方向升起、綻開、湮滅。
聲聲爆響結束後,天上有灰白的殘煙,紙花一樣撒滿了天。